花月拿手背摸了下自己瘦削的脸颊,笑?了笑?,“这一段时间未见,你的容貌更?胜从前,倒是?我,已经憔悴不堪了。”
程娇看着她,脸上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那是?你没见着我前段时间的样子。我跟韩棣厮打一处,他?打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不说,整张脸红肿得像滚水烫过的猪头一样,嘴巴也破了,稍微动一动就流血。”
花月双手一下抓紧了自己的衣袖,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如蚊蚋的声音,“……你受苦了。”
“我确实吃了不少的苦头,可最让我难受的,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来自我认为?是?朋友的人的背叛。”程娇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花月,“花月,我自认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你为?何害我?”
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将花月砸了个粉碎的同时,也教她整个人都疲软下来。可她仍是笑了笑?,道:“你猜到了?”
程娇道:“那段时间你每夜都会来找我,偏生就那一日,我同韩棣缠斗许久都?不见你身影,之后在花满堂对峙,你也始终没有出现?,那时候我就怀疑了,我只是自己不敢相信。直到后来,婵娟悄悄来找我,说她住在綦芳馆的时候,曾听见你同孙妈妈说了我夜间常独自一人待在韩大人书房的事,而孙妈妈那段时间,和二夫人身边的弄月来往甚密……”
花月平静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夜我同孙妈妈说的话,婵娟果然都?听见了。”
“所以你之前举荐孙妈妈,也是?为?了此事?”
“还问?这些作什么呢?你不都?知道了么。”花月淡淡扯了下嘴角,“这样也好,省得我终日心惊胆战,一面期盼不被你发现?,一面又觉得……对你不住。”
程娇问?:“你知道对我不住,却?还是?要做这件事?”
“你可能不信,程娇,其实我是?后悔了的。可若再?重来一次,我大约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花月说着,从圈椅上缓缓站起了身,她冷冷睨着程娇好一会儿,忽然竟一笑?,“无论是?在太师府,还是?这尚书府,无人不说花月姑娘是?最温良、最和善的,从不生气动怒,从来都?笑?意盈盈可人吃五谷,谁能没个气性脾气?只有傀儡、布偶才能永远纹丝不动地悬着副假笑?!可奈何这世?道不公,我这等无人可依的奴婢,竟非要把自己逼成傀儡布偶不可!”
她眼中掉下泪来,又被自己随手抹去,“我总是?得堆着满面天真讨好的笑?,劝完了这个,又得哄那个,一丝一毫都?得替所有人考虑周到,这才成就‘满府最温良和善’的名头。可我费这样大的力气,所图谋的又是?什么?不过就是?能做大公子正经的妾室,再?生下个几?个儿女,好安稳度过后半生罢了!”
“这很难吗?”花月垂着泪点点头,“很难。我随大夫人嫁来韩府整整六年?,六年?啊,女人这一生才几?个六年??我全耗在了大公子身上,可是?他?呢?他?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可你来了,你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我求之不得的东西,你教我怎么能不恨!”
她手中的茶盏掷于地面,砰地炸成片片碎瓷,花月身上那股劲儿也随这茶盏骤然一泄似的,她叹息一声,跌坐回?圈椅上,茫然道:“我不是?大夫人,我没有一个当朝太师的爹做后盾。我的亲爹是?个犯了罪的小官,早死?在了流放的途中……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这一生也就只是?这样了。”
程娇静静地看着这个惨白憔悴的女人,想起自己初来东京那夜,在韩桢书房外遇见的那个提灯而来,恍若桂花成精的少女,其实不过过去数月,现?下一想,竟如隔世?。
她叹道:“所以你我初见那次,你之所以五更?天还在书房外徘徊,也是?为?了韩桢?”
花月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程娇说的话,“……是?吧,我有些不记得了,总归我做的事,大多也是?为?了他?罢。”
“你不是?为?了他?。”程娇却?道:“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程娇严声叱问?:“天下受苦受难之人何其多?可因自己受罪,就将祸水东引到朋友头上的又有几?个?花月,你少时家族获罪,沦为?奴婢,确实可怜,可你如今食珍馐、穿锦绣,夫人待你如姊妹,上下人等也都?敬你爱你,你所得到的,已经胜过这世?上万千人。可那些因你父亲而家破人亡的平头百姓,他?们的儿女如今身在何方?、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却?知道吗?”
花月猛然扭头看她,张口欲驳,然而嘴唇徒劳开阖,竟挤不出一句话。
“你只惦记着自己攀不着的,却?从来也没有低头看看手里已经得到的。”程娇缓缓摇头,“你并不喜爱韩桢,只是?人心不足而已。”
她自顾自抖起的所谓“为?情所困”的遮羞布被程娇猝然戳破,花月如遭雷击,身子一歪,栽倒在圈椅上,苍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她抱住脑袋,终于小声地呜咽起来。
程娇默然看了她片刻,暗叹一声,道:“我已言尽,请大公子、大夫人现?身罢。”
垂落的绫纱帐被掀开,纱帐后,站着面无表情的韩桢和垂泪不止的乔文心。
花月缓缓抬头,眼里充斥着惊惶与难堪,分明目光是?没什么重量的,可韩桢、乔文心二人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却?仿佛重逾千斤,直压得花月几?乎喘不过气。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颓然跪倒,道:“花月犯下大错,请公子、夫人责罚。”
“花月,你真是?糊涂……”乔文心勉强哽咽着说出这一句,便再?难忍泪意,以袖掩面侧过头去。
韩桢道:“按大文律法,协助他?人戕害妇女,纵然未遂,亦应视为?共犯,当判徒刑或流放三千里。我会将韩棣送去庙里清修,花月便也如此罢。”他?转头看向乔文心,“你以为?如何?”
乔文心放下衣袖,冷冷道:“老家既在中牟县,你便回?那里去罢,族中一直供奉着一处庵子,听闻建在山林之中,远离尘嚣,很是?清静,在那里对着青灯古佛修行数年?,或许就能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了。”
花月再?说不出话,只是?伏在地上哀哀哭泣着。
程娇也默默无言,看着地上缩成一小团的花月,心里只有无尽的悲凉。
乔文心招手唤来几?个婆子将花月带了下去,自己对着程娇张了张嘴,却?终是?无话,垂头离去了。
韩桢目送着乔文心的背影消失,顾自在程娇身侧的圈椅上坐下,看着她因情绪激动而涨得绯红的脸颊,伸手欲触,到底还是?忍下,只紧紧抓着扶手,道:“你还好吗?”
程娇抬头看他?,有些懵懵地摇摇头,按了按心口道:“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韩桢道:“你放心,韩棣那头我也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就把他?送去城郊庙里,好好吃几?年?苦头。”
程娇惊奇地问?:“老太太能舍得?”
“此番乃是?父亲发话。”韩桢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嘲讽地勾了下嘴角,“逃不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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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堂中闹哄哄一片,又是?叫骂又是?哭声。韩棣才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就得了自己要被送去庙里修行的消息,顿时如杀猪一般凄惨哭嚎起来,四肢胡乱扑腾挣扎,无论如何都?不肯随韩桢遣来的人手出去。
黄婉君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带着满院的丫鬟婆子使尽了浑身解数拖延时间,可算是?等到了真神降世?。
“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韩老太太刚踏入院门,便见十数个健壮家丁竟拉扯着自己重伤才愈的小孙子,登时气急,抡起拐杖当头一通乱打,“好一群贼厮!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为?难家里的公子!”
家丁们自不敢反抗,只能收手抱头乱窜。韩棣趁势躲到了韩老太太身后,双手紧紧揪着她的衣摆,嚎啕道:“祖母救命!他?们都?是?大哥派来的,竟说要把我送去庙里修行!”
韩老太太当即大惊失色那庙里是?何等清苦的地方??她这金尊玉贵的小孙子,自小是?娇宠着养大的,如何受得住去吃那般苦头?
韩老太太张开双臂,如老母鸡护崽一般将韩棣牢牢护在身后,“二郎,你放心,谁若想把你带走,除非老婆子我死?!”
被韩桢派来执行这桩艰巨任务的韩成无奈站出来道:“老太太,这也是?老爷的意思,老爷说过段时日东京城里不太平,这才要送二公子出去避一避,并没有别的意思。”
“胡说八道!我犯什么事儿了我需要避风头!”韩棣当即跳起来叫嚷:“再?说了,这一去谁知道老爹大哥什么时候肯放我回?来!万一过个三年?五载的,把我给忘在庙里怎么办?祖母,祖母,我不去做什么劳什子居士!我还得传宗接代,还得在您跟前尽孝呢!”
韩老太太被韩棣晃得头晕,连声道“好好好”,这才将他?安抚下来,她用力一跺拐杖,冷哼一声道:“回?去跟你们老爷大公子复命,就说他?们冷血无情,舍得下骨肉亲情,我却?舍不下!想把我好好的孙子送去庙里,想都?不要想!教他?们快趁早死?了这条心!”
韩成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欲劝解,身后几?个同伴却?都?让开身,恭敬唤道“大公子”,韩成一回?头,果然见是?自家主子韩桢来了,赶忙迎上去低声道:“公子,花满堂的人趁我们不备溜出去请了老太太来,老太太拦着不肯让我们送二公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