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甥叫谁呢?”闻颂掏着耳朵慢慢转身,“知道你?素来脑子不好使,但是?你?三舅我叫阿宋这?件事,日后还是?希望你?能记住。”
韩桢眼角余光向四下瞥了一圈,默默跟在闻颂身侧走?着,“你?怎么没死?全大文的人都以为?你?死了。”
闻颂嗤笑一声,“祸害遗千年,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韩桢道:“既然没死,怎么不回东京?”
闻颂不作声了。
韩桢又问了几句,闻颂却始终闭口不言,他终于有些?恼了,“说话啊?哑巴了?你?自个儿在朔州逍遥自在,却撇下乔文心?在东京伤心?落泪你?对她所谓的深情厚谊,就是?如此?”
闻颂骤然转身一把揪住了韩桢的衣领,咬牙道:“住口,你?没资格提她!”
韩桢却面无表情地道:“自你?战死的消息传来后,我父亲和乔太师硬压着我和她成亲,可洞房花烛夜,她拿了匕首抵在自己咽喉,说她此生此世,眼里心?里只一个叫闻颂的人,再不容其他。”
此言如同一柄利刃直插闻颂胸膛,他双脚晃了一晃,勉强才站定,手无力地扶住额头,面上满是?苦楚之?色。
韩桢依旧在说话,“可她却不知,她如此倾心?相托之?人,却是?个连再见她一面都不敢的懦夫。”
“我不是?!”闻颂低吼:“我不回东京……我不回东京,自是?有我的理由。”
韩桢追问:“究竟是?什么理由?”
闻颂向四下看了看,道:“你?来我住处,我慢慢同你?讲。”
·
“闻颂说,当日他曾与王先有约,他率军坚守陈家谷十?日,为?王先争取时间断凉军粮道。可王先此后却数度拖延,直到他们几近全军覆没,这?才发兵,坐收渔翁之?利。”
韩桢缓缓说着,不由得?想起当日镇威城中?、陋室之?内,幽暗的天光漏过破损的瓦片打在闻颂脸上,他的眼中?也?随窗外西风一并泛起凛冽的寒意?,“我们在陈家谷坚守了整整二十?九日,直到最后,水米断绝,尸横遍野可王先还是?没来。”
“最后城破之?时,我伤重晕厥,仅剩的亲卫拼命把我塞进死人堆里,他自己冲向了凉军铁骑。我在喊杀与眩晕之?中?,透过残肢间的缝隙,看见王先带着人耀武扬威地走?进陈家谷。我听见他的副将向他汇报,说陈家谷守军全数覆灭,无一活口。”
“然后你?猜王先说什么?”闻颂脸上生硬地扯起讽刺的弧度,一字一顿道:“他说,如此甚好,总算能向贵人交差了。”
他猛然扭头,双眼如鹰隼般直勾勾盯住韩桢,“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寝食难安?会不会为?此辗转反侧?你?能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回到东京城享受荣华富贵,权当那?三千战死的弟兄如同草芥一般吗?!”
“这?镇威城中?的边军是?王先麾下,我在此盘桓六年,就是?为?了弄清楚,当初王先口中?的那?个‘贵人’是?谁。”
闻颂冷下脸来,定定道:“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那?人是?谁?!”
这?是?一个注定能掀翻大文现有朝局的问题,韩廷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几乎就要跃出咽喉。
韩桢道:“中?书令,常衷。”
“是?他?”韩廷先是?一愣,随即竟失笑,“竟然是?他!”
韩廷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边走?边叹道:“常老相公致仕在即,却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晚节不保便也?罢了,只怕前半生的清名也?将毁于一旦,可怜,可怜呐。”他嘴上嗟叹着,嘴角的弧度却越扯越大,到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常衷那?老匹夫,还盘算着让自己的弟子杨宴接班,如今么……他师徒俩不被武将们扒下一层皮便不错啦!”
兵部尚书杨宴,出身官宦世家,更是?中?书令常衷的嫡传弟子,较之?出身寒门的韩廷,其名声、人望显然更胜一层,众臣皆道,杨尚书升任中?书令的希望要比韩尚书大多了。
可如今眼见着杨宴的最大助力常衷要摔个大跟头,甚至于杨宴本人都摇摇欲坠,教韩廷怎么能不欣喜若狂?
韩廷在书房内转着圈儿,越走?越快,到最后终于手舞足蹈起来。
韩桢却只是?冷眼看着激动万分的父亲,突然开口道:“闻颂只说到这?里,并未尽言他究竟抓到了常衷等?人哪些?把柄,想必打算直接同官家言明。”
韩廷手上动作一顿,复又陷入思索,“这?也?是?应当的,他们闻家本就是?官家亲信,自六年前陈家谷一事后方才落寞,如今闻颂既回来了,官家必然抬举,日后起复、升官也?是?指日可待的。”
韩桢道:“有人升,就会有人降,东京城内风云将起,父亲,你?六年前才升任吏部尚书,与陈家谷一战扯不上关系,咱们家里不必被卷入这?趟浑水中?,乃是?大幸。”
“嗯。”韩廷赞同地捋着胡须点?点?头,“咱们此番只管作壁上观,任他什么闻家、常家,文臣武将的自去搏斗撕咬便是?。”
韩桢道:“虽说如此,却也?怕有人浑水摸鱼,想趁乱把火往咱们家里引。”顿了顿,他道:“所以孩儿先前说,当把二弟送去庙中?做几年居士这?番话,并非戏言。”
韩廷皱了皱眉,“这?同你?二弟又有何干系?”
韩桢道:“二弟自幼顽劣,这?父亲你?是?知道的。他成日里无所事事,同京中?一帮衙内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这?便也?罢了,偏生那?几个二世祖自视颇高,总觉自己是?怀才不遇的李太白?,吃酒作乐间常高谈阔论、针砭时弊。若常、闻两家斗得?水深火热时,有人想借二弟之?手拉父亲下水……”
因某某子弟酒后一时胡言,加之?有心?人在背后大肆宣扬,以至于其父兄仕途受损的例子屡见不鲜,而韩家若想在日后的朝局斗争中?始终稳坐钓鱼台,自身便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韩廷虽怜惜幼子,但这?种怜惜,与自身仕途和全家的未来相比,便什么都不是?了。
方才屋中?审问程娇时始终无动于衷的韩尚书在这?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道:“送他去庙里静静心?也?好,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只是?祖母那?里……”
韩廷一摆手,“你?祖母年事已高,很不该拿这?些?事儿教她操心?。”
这?便是?允了韩桢可以先斩后奏了。
韩桢颔首拱手道:“是?。”
·
东京城内山雨欲来,韩家这?一方天地却归于平静。
程娇与韩棣各自养伤,所有人都默契地当先头那?桩子事儿没发生过一般。倒是?乔文心?对程娇感到颇为?愧疚,一日里要跑来看她两三次,每次都带着各色汤水糕点?来,绝不空手,喂小?猪一般的喂程娇。
程娇在床上躺了七日,脸已经圆了一圈,再见到乔文心?带着红袖绿翡提着几个大小?食盒入内时,下意?识地就往被窝里躲,“姐姐,我真的不能再吃了,我腰上都多了一圈肉了!”
乔文心?卷起袖子就把程娇往外薅,“快出来!糕点?和荔枝膏水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多长肉怎么了?白?白?胖胖的多好看呐。”
程娇同她僵持了一会儿,终是?坳不过她,被乔文心?薅了出来按在桌边开始心?不在焉地啃枣糕。
乔文心?托着腮帮子细细打量她的脸,“瞧着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幸而张太医医术高明,竟不曾留下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