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娇道:“梅君竹君她们虽身?在观棠斋,也侍奉我,自?是我的人,却也更是韩家的人,怎么会为了我违逆家里?呢?纵使她们真对我忠心不二,可难道韩棣身?边就没人吗?再问那些长随小厮,自?然便能得知究竟有?没有?人替我通报。”
眼见韩老太太、韩尚书和荣太太俱都默然,乔文心忙趁热打铁道:“观棠斋上下一干丫鬟的身?契都在我这?里?,不若此事就交给我来办,还有?二弟身?边的小厮长随,一应都关起来细审,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黄婉君汗流浃背了谁能料到韩棣那般无?用而程娇又如此强悍呢?理国公府的主母夫人们施展此招时可从未失败过,那些被玷污了的姨娘丫鬟的,又哪一个不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何曾有?似程娇这?般冷静应对的?
她此前并未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情景,因而也并未提前做好相?应的布置,若真如乔文心说的那般,观棠斋里?头自?然是问不出什么的,但韩棣身?边那几只?软脚虾,保不准就稀里?糊涂地吐出点?什么来,到那时,一应心思?手段俱都白费不说,还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黄婉君心头突突直跳,她刚打定?了主意扒着?老太太胡搅蛮缠,非把这?滩水搅浑不可,身?侧的韩老太太却开口幽幽道:“那又如何?”
屋中霎时一静,程娇原本麻木而迟滞的眼瞳骤然一震,渐渐地竟显出几分清明之色。
乔文心哽了哽,“老太太,您的意思?是?”
“纵使程氏并未差人去请二郎,那又如何?”韩老太太面沉如水,冷冷道:“她千不该万不该,动手砸伤我的孙儿。一个小妇,为了这?么点?子微末小事,将家中正经的公子砸成这?样,我岂能饶她?”
韩老太太微撩眼皮,睒了眼怔住的黄婉君,道:“你,着?人将她卖去最下贱的暗娼馆,也是教全府的下人都好生看看,主子看中你,那是你的福气?,如若不分好歹、犯上作乱这?,就是下场!”
此言直如一记天雷,轰然在众人耳边炸响。除韩尚书依旧端坐官帽椅上纹丝不动外,就连黄婉君都霎时变了脸色。荣太太颤颤行至韩老太太跟前,道:“老太太三思?,此事终究是……程姨娘虽行为过激,或许二郎自?己?也有?不妥之处。况且方才太医也说二郎并无?性?命之忧,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也便恢复如常了,既如此,要将人卖去娼馆,这?处罚未免有?些过重,家中下人不免要议论我们主人家刻薄……”
韩老太太阴测测问:“那依太太高见,该当如何呢?”
“儿媳不敢称高见,只?是此事双方都有?过错,只?将程姨娘打几下板子,便也是了……”在韩老太太愈发阴寒的目光的注视下,荣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偃旗息鼓,垂头避到一边。
“妇人之仁。”韩老太太冷哼一声,“这?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她又剜一眼迟疑不动的黄婉君,“呆站在那儿作什么?还不快把人拉下去?”
韩老太太如此雷霆手段,黄婉君一时始料未及,不免有?些心虚忐忑,但她既做下此事,便是与程娇不死不休,今日?若不除她,难免来日?反被其?害。如此想着?,她便也强撑着?硬起心肠,朝吟风、弄月略抬了抬下巴,那两人点?一点?头,这?便要向程娇走去。
“且慢!”一声呵斥骤然止住了吟风、弄月的脚步竟是乔文心张开双臂挡在了程娇面前。
在屋中众人或惊讶或狐疑或不安的目光下,乔文心昂首定?声道:“老太太,孙媳尚有?话说。”
韩老太太稀疏的眉头紧紧蹙起,嘴角两边显出两道刻板的深痕,她并不欲与乔文心废话,可这?大孙媳妇是乔太师的爱女,她不得不给她三分颜面。韩老太太不耐道:“说!”
乔文心道:“老太太,纵使确是程娇打伤了二弟,可此事事出有?因,若不顾是非对错,就全都将错处一股脑甩在程娇头上,岂非有?损天理?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弟虽吃了大苦头,可若不是他自?己?行不轨之举在先,岂能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而程娇遭此横祸,无?端端被打成这?般模样,难道老太太还不能消气?,非要把事情做绝吗?”
“天理?女子当贞静自?重,这?才是昭昭天理!”韩老太太激动恼怒之下,竟“腾”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她举起了手中的拐杖,冷冷睨着?一脸倔强的乔文心,浑黄的眼中酝酿着?一场风暴,只?是竭力压制着?,半晌才将拐杖调转方向,指着?程娇,“若非这?女子穿着?风骚、姿态矫揉,岂会引来男人觊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有?今日?,只?是活该!”
“……”乔文心为韩老太太眼中的冷漠与怨毒所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室内骤然陷入死寂,然而一个笑声响起,竟打破了这?冰冷凝滞的空气?。
是程娇,她跌坐在地,狼狈不堪,却忽然笑起来,这?笑意牵动嘴角,竟使之滚落血滴。
这?笑声却又戛然而止,程娇看着?韩老太太,平静地问:“老太太,你也是女人,为何竟对女人要求如此苛刻?”
韩老太太理所应当地道:“如我等这?般贞洁之女,自?与尔等荡/妇不同。”
“不对,不是因为这?个。”程娇却轻轻摇了摇头,“因为你其?实根本不是女人。”
“你只?是一只?伥鬼。”
韩老太太勃然大怒,厉声怒叱:“都是死的吗?还不快把这?满嘴胡言乱语的小娼妇拖下去!”
眼见老太太暴怒至此,纵使乔文心依旧挡在程娇身?前,吟风、弄月也不敢再迟疑,道一声“大夫人得罪了”就把人推开,拖拽起程娇便要往外走。
乔文心还欲伸手再拦,守在屋中的其?余花满堂的丫鬟婆子们一齐都扑上来,将她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大夫人何必为个外人和老太太闹翻呢?”
“不过一个小妾罢了,再能干体贴又有?什么打紧的?这?样的人多了去了,这?一个,大夫人便撂开手罢。”
“她走便走了,可大夫人您还是要继续在韩家待几十年的呀!”
乔文心蓦地一怔,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她就眼睁睁看着?程娇被拖拽而去,她失声惊叫“娇娇!”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冷淡的声音突兀插进这?满室嘈杂声中,原先还吵闹不休的丫鬟婆子们皆为止一静,就连暴怒咆哮的韩老太太喉中的呵叱也霎时堵塞。
韩桢不知何时竟出现在门口,他气?息急促、风尘仆仆,额前散发湿透,显然是匆忙才赶到。
在满室死寂中,韩桢的目光落在怔忪的程娇脸上。
或许是因为脑中仍旧眩晕不止,程娇恍惚中竟看见韩桢素来沉静淡漠的眼睛有?一瞬间的红。
他迈过门槛,大步行至程娇面前,眼中的寒光如刀锋般刮过吟风、弄月掰着?程娇肩膀的手,刺得她们不由双双缩手倒退。而韩桢默然解下自?己?身?上的鹤氅,轻轻披在程娇身?上,那尤带体温的鹤氅如同一双温柔有?力的手臂,将满身?伤痕的程娇牢牢护住。
他轻声说:“对不住。”
程娇忽然大哭起来。
先前韩棣欺辱她时,她没有?哭;被黄婉君粗暴关入柴房时,她没有?哭;方才被韩老太太污蔑辱骂,险些就要没入娼馆时,她还是没有?哭。
可此刻再见韩桢,那满心的委屈与悲恸不知为何竟再也截流不住,如洪水冲毁堤坝,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眼见程娇哭成了泪人,韩桢亦是暗暗红了眼睛,他攥紧了双拳,深吸一口气?,打横将程娇抱起,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韩老太太尤不肯罢休,厉声叱问:“桢哥儿,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韩桢并不回头,道:“程娇受伤了,听闻张太医尚在家里?,我带她去看看。”
韩老太太瞪大了一双浑黄的老眼,她不敢置信地问:“你知道你这?小妇做了什么?她打破了你亲弟弟的头!你看看,二郎现在还躺在这?里?人事不知!你不为你弟弟出气?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带她去看诊?桢儿,我看你是被女色迷昏了头了!”
“昏了头的分明另有?其?人。”韩桢侧头,眼角余光冷冷一瞥老太太,“祖母,一个是你,另一个便是我的好弟弟。”
“回来的路上我已听韩安、韩卓说清了前因后果,此事分明是韩棣他有?意欺辱程娇在先,纵使被打破了头,也是他自?食恶果,岂能将错处怪罪到程娇这?个苦主的头上?若要按大文律法?论处,韩棣还得去牢里?吃上几年牢饭才是,如今他还能安安稳稳躺在自?家床上,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待他伤愈后,我阖该再送他去庙里?做几年居士才算完!”
韩老太太顿时被气?了个仰倒,指着?韩桢“你……你……”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她转向始终淡漠无?言的韩尚书,“韩廷!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我的好孙儿!如今他大了,做了御史相?公了,只?怕再也不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