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文心对此果然并不意外,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端茶让程娇回去。
眼见程娇的背影逐渐消失,乔文心转头对花月笑道:“他今儿既然要来,你可得好生打扮一番。”
花月顿时羞红了脸,忸怩道:“夫人,你再胡说,我以后可就不来了。”
乔文心向左右红岫绿翡笑道:“瞧她,还害羞呢。”又敛了神色,正经道:“我说认真的,从前只当韩桢天性淡漠,这才对你始终视而不见,但如今见他倒和程娇处得亲切,说明他并非无情之人,或许只是内敛。既如此,你难免要主动一些,也是为自己的终身做打算。”
花月嗫嚅半天不知该如何应答,干脆捂着脸跑回了綦芳院。她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昏黄铜镜中自己依旧明艳娇媚的脸,不知怎的耳边竟恍惚响起方才乔文心说的话“……你难免要主动一些,也是为自己的终身做打算。”
花月咬了咬嘴唇,从衣柜中摸索半天,挑了套颜色淡雅素净的衣裳重新换上,又拆了发髻,学着旁人的样式细细盘起,再描眉扑粉,小心点上胭脂……
待她纠结折腾过大半日,再度来到澜月阁时,已是黄昏时分,一身官服的韩桢正坐在厅中,同乔文心说话,“……那黄氏那头就交给你了,待到中元节过罢,那时手头的事物也告一段落,正好腾出手来料理此事。”
韩桢眼角余光瞥见门外闪过一抹藕粉色的身影,只当是程娇,待乔文心点头应下后说了声“我先走了”便朝着那身影闪过的方向走去,只见那人面朝着一簇开得正盛的绣球站着不动,他不由站到她身后,笑道:“看什么呢,这样认真?”
花月的心突突猛跳两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切醉意带着眩晕涌上神庭,她含羞带怯地转身行礼,“见过大公子,奴婢……是在赏花。”
“怎么是你?”韩桢立时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对不住,认错了。”
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花月听见自己勉强挤出一些声音,“……大公子还当奴婢是谁?”
韩桢并不作答,眼见他竟就这样转身要走,花月再顾不得许多,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韩桢顿时一惊,低喝一声“放手”,可身后之人并不肯松手,他正要强行扯开花月环住自己的手臂,却听见身后传来细细呜咽。
花月将脸贴在韩桢的后背,哭着说:“公子,我随夫人嫁与你已经六年了,六年前,你嫌我太小,可我如今已经长大了,你却为何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
她哭得这样伤心,韩桢却只感到烦躁,他勉强压下情绪,温声道:“花月,这世间很多事都不能强求。你先放手,好吗?”
花月却反倒将手圈得更紧了,她咬牙道:“我不!公子,这么多年,我从未忤逆过你,只今日一次,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吗?”
韩桢叹声道:“花月,我从前便说过,你若想出府改嫁,随时都可以,如今此言犹在。”他到底抓住花月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扯开,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哭得宛如梨花带雨的花月,“你年纪不大,又尚是完璧,我予你一份嫁妆,让夫人为你挑一个人品稳重的好夫婿,风风光光从府中出嫁,并不比其他夫妻差什么。”
花月睁着一双朦胧泪眼,凄惘地仰头看着他,“可那都不是公子你啊。我不奢望能成为公子的正妻,甚至不做姨娘也不打紧,我只想待在府中,待在公子身边,为你生儿育女……”
韩桢的耐性终于告罄,他冷冷丢下一句“那绝无可能”便转身大步离去,从头到尾都不曾回头看一眼。
哭声与呜咽霎时冻结在喉中,花月孤身怔怔站在澜月阁满园绣球芬芳中,此时分明盛夏,她却如置冰窖里,上下牙关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她曾也是官家女,因父亲一朝败落,全家女眷都不得不为人奴婢。她运气好,被卖入太师府遇到了乔小姐,百般讨好侍奉,终得主子欢心。乔小姐早同闻小将军两情相悦,深恶父亲强加给自己的这门婚事,婚礼前夜,乔小姐摸着她的脸问是否愿意代替自己与韩家公子做夫妻,她想起曾在屏风后看见的那道一晃而过却自此难以忘怀的修挺身影,红着脸应下。
可那人却在小姐坦然相告后断然拒绝,他说“乔小姐,我韩某亦有傲骨,你若不愿,我们各自桥归桥、路归路,却也不必把旁人牵扯进来。”
满怀羞怯的少女春心在那一刻凉了个大半,原来她日久的欢欣与暗喜,诸般情愫交织,在他眼中只是“旁人”。
那也无妨,那也无妨。她暗暗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他总能看见自己的好处。
可是此时此刻,韩桢决然转身离去的背影和洞房花烛那一夜重叠,她才恍惚明白,他始终不曾被自己打动。
这么多年的尝试与努力,竟然如同一个笑话。
花月再也抑制不住,站在园中哀哀哭泣起来。
“……”红岫站在窗边担忧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乔文心身后说:“花月姑娘还是哭得伤心。”
乔文心叹了口气,“或许是我当初做错了。我与闻颂,她与韩桢,或许都是没有缘分,彼此不能强求。”
绿翡问:“夫人,要不要奴婢去劝一劝花月姑娘?”
乔文心摇头道:“不必,让她自个儿哭一会儿,花月一向开朗,兴许哭够了,也就能放下了。”
澜月阁的哭声传不到观棠斋,程娇刚用过晚膳,正在院中闲逛。小芸儿等几个小丫鬟在玩翻花绳,梅君竹君在穿针乞巧,程娇独自捧了书坐在台阶上,吹着凉飕飕的风,借檐下一盏灯火看《傲霜剑传》。看着看着,眼前原本清晰的字迹却转为恍惚,程娇忽然莫名想,“不知韩大人这时候在做什么?”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七月十五将近,逸云观所在的麓山脚下车水马龙,家丁仆妇如织,皆是伺候各府主子来观中烧香参拜的。
为显诚心,韩府众女眷除老太太外皆是各自徒步登山,虽说提前清场,山路并不拥挤,但一众素日手不提肩不抗的贵女们勉强登至山顶后还是疲惫不堪。
黄婉君软软坐在一名丫鬟趴伏在地拱起的背上,另有两名丫鬟替她打扇奉水,她却还是喘息不已,捏着绣帕不住拭汗,“这逸云观今年是怎么个章程,竟平白让我们在外头候了这么久?”又对身侧吟风道:“等一会儿安顿下来后,即刻替我要热水沐浴。”
吟风自然立即应是。
另一头荣太太也坐在玫瑰椅上用着凉茶,眼神却不住地往黄婉君那儿瞟,终于她还是忍不住说:“婉君,分明有椅子,为何还要坐人家身上?若被旁的人家瞧了去,岂非要说我们韩家的人轻狂?”
黄婉君委屈巴巴地说:“母亲见谅,我实在腰酸腿软,那椅子生硬,硌得我疼痛不已。”
荣太太还欲劝说,老太太却拖长了调子开口道:“好了,这里又没有旁人,婉君既不适,便随她坐着罢,又不是甚么大事。下人不拿来使唤,难不成还要供起来?”
黄婉君朝老太太甜甜一笑,“老太太最疼我了,不过,母亲也是为了婉君着想。”说罢,也扭头朝荣太太笑。
荣太太扯了下嘴角,无声地叹了口气,扭头低声问:“身子还吃得消罢?要不要我让人再找把椅子来,你也坐一坐?”
程娇给自己和荣太太打着扇子,笑道:“太太,我不累,我在家时常随父亲四处奔波走商,这点路不算什么。”
荣太太牵住她的手,也是一笑。
此时乔文心终于在一众丫鬟仆妇的围拥下从逸云观中走回,她朝老太太和荣夫人各施一礼,才道:“老太太,太太,今年我们来得不巧,郑国大长公主及其家中女眷亦在观中,观主及一众道长都忙着安顿公主府的人去了。”
“郑国大长公主怎的会来逸云观?”老太太道:“皇室及勋贵之家不多是在大相国寺祭祀参拜的么?”
乔文心道:“听说是怡和郡主吵闹着非要来逸云观,郑国大长公主殿下一向最爱这个孙女儿,大约便这样由着她来了。”
老太太和荣太太对视一眼,彼此都颇感时运不济,但面上可不能显露分毫,老太太道:“既有幸遇上郑国大长公主,那我等免不了要请安拜见一番,先着其他人安置下来,你们几个随我一道去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是。”乔文心道:“只是公主府女眷随行侍奉仆妇众多,观中寮房不足,只能委屈老太太和太太住得些许僻静些。”
老太太道:“既遇上公主,这也是免不了的事,罢了,只消能安稳住下便好。”
乔文心道:“老太太和太太自然是有单独寮房的,只是……”乔文心转向黄婉君,不咸不淡地瞟她一眼道:“只是要委屈弟妹,暂且和我同住一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