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淡淡道:“老天是给了她机缘的,是她自己不珍惜,才落得如今的下场,这样说来,今日之事,竟也不能全然怪罪于二夫人,婵娟自己也免不了一声‘活该’。”她说着,却见程娇不知道何时停下脚步落在了后头,忙笑问:“怎么了这是?”
却见程娇在原地怔然许久,却异常认真地摇了摇头:“花月,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花月一愣,“什么?”
程娇道:“这世间留给女子,尤其是如婵娟这类深宅大院里丫鬟的机遇太少,她不曾读过什么书,也没人教导她不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她即便被放出府,顶多也是找个农户商贩嫁了,出嫁之后便要操持全家生育孩儿,所过的日子甚至远远不如在韩家当丫鬟,如此算来,给二公子做姨娘通房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时代如此,非女子之过。”
花月听着,不知为何心头竟起了几分火气,她道:“深宅大院里头的丫鬟又不止她一个,为何独她不知廉耻地去爬主子的床?再者,既做下这等事,遭二夫人忌惮厌恶,那也是可以想见的,万事有得必有失,她既耍了花招,留在家里成了通房,自然也要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又有什么好啼哭的?”
“爬床这样的事,是婵娟一个人就能做到的吗?”程娇反问。
花月霎时哑口无言,“这……”
程娇道:“婵娟再如何,顶多只爬了二公子一人的床。可二公子他却有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竟全都是那些通房们蓄意勾引,而二公子则全然单纯无辜么?若说有得必有失,婵娟所得之物于二公子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她若因此理应要遭受二夫人诸般欺凌的话,那二公子呢?他应受的报应又是什么?”
“二夫人所受的痛苦,也皆因二公子而起。面对自己的夫君,她不敢高声,转而却将怨气倾泻在通房们身上,这何尝不是一种无能与懦弱呢?而整件事中的始作俑者,二公子分明获利最大,但从上到下,无论老爷太太还是下头的丫鬟小厮,竟无人觉得他才是那个犯错最大,最当受责罚之人,他的诸多荒唐行径,仅仅用‘风流’二字,就被轻轻遮掩过去了。”程娇黯然道。
花月怔然许久,眼中一时迷茫一时疑惑,半晌才道:“……那又如何,谁叫他是家里的少爷。”
程娇叹息一声,道:“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无奈。这个问题的根本,或许永远也无解,我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是尽力搭救那些可怜的女子。”
花月暗暗一撇嘴,又笑起来,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好啦,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给自己平添那许多烦恼作什么,只出了力,不教自己心头有愧便是。主子们的事,又哪里是我们能插手的?”
程娇点点头,“你说得对,二公子的事,我们没法子,只有主子们才能解决。”她从花月手中抽出胳膊,道:“花月,你自个儿回去罢,我有事儿去找大公子。”
花月不由得“哎”了一声,道:“你去哪里找他?这个时候,大公子多半在书房,他的书房从不让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程娇已经跑远了,只回过身朝花月摆摆手,“我去书房,他说我可以自行去书房找他的!我先去了!”
花月的手悬顿于半空,半晌也不动一动,眼见程娇的身影消失于长廊上,她嘴角还凝固着惯常温柔的笑,许久才道:“这样啊……”
程娇却不知花月这头的心绪翻涌,她一溜烟跑到韩桢的书房门口敲了敲门,未得回应,又见窗内光线暗淡,只当韩桢不在,便自己悄悄推开房门钻了进去,待进了屋子,才瞧见韩桢竟躺在一侧的榻上睡觉。
她暗暗一惊,正犹豫着是先行离去还是等候韩桢醒来,韩桢却兀自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眼帘半阖地看了会儿手足无措的程娇,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我……”程娇讪笑着挠了挠头,“我来看看你!”
韩桢掀开薄毯从榻上慢慢起身,他原本仅着一身雪白中衣,起身后随手从衣架上取下外衫披上,趿着软布鞋走到烛台旁挑亮烛火。等到室内灯火渐亮,他才又转过身看着程娇,“是遇着什么事了?”
“你生病了?”程娇看他脸色憔悴,同时问。
“……”韩桢不自然地撇开脸,他当然不会说是因为自己在程娇的桌子上趴睡了一夜结果有些风寒了,只道:“是有些不适,但也无妨,睡一觉便好了。”
所幸程娇也并不是专程来关心他的,她径直走到韩桢面前,认真道:“韩大人,你弟弟二公子他房里的事儿,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事儿……”韩桢蹙眉道,忽而回神,“你今日见到他了?”
程娇点了点头,将今日所见之事从头到尾和韩桢讲了一遍,“……他房里的姑娘实在可怜,可惜大夫人和我一时都无法,只能暂且救下婵娟一个。”
摇曳灯火下,韩桢眉头紧蹙,道:“二弟喜好酒色、为人荒唐,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不知,他内宅竟已混乱成这样。”
程娇觑着他的脸色,掂量着韩棣终究是他亲弟弟,不敢一下说得太过,左右目的是为了先救人,便避重就轻地道:“按婵娟所言,二公子房里的姑娘其实也都是自愿跟了他的,只是二夫人实在心狠……”
“自愿?”韩桢却冷冷道:“她们的自愿,未必是真正的‘自愿’。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又没读过什么书,对上自家少爷,天生便矮了一截,遇上事儿时,稀里糊涂、半推半就,这就成了所谓的‘自愿’。”
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这事儿我和父亲有失察之过,黄氏有跋扈之过,然而最大的过错,终究出在二弟自己身上。”他扭头深深看着程娇,“程娇,此事多谢你来告知于我。”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两人彼此凝视,却久久寂然无言,程娇望着韩桢那如寒潭般深幽沉静的眼眸,不知为何心头一悸,她有些无措地避开视线,半晌才道:“那……韩大人你打算怎么做?”
韩桢道:“那些通房跟过二弟,即便我强压二弟令其将之遣散,她们也无处可去,顶多是被娘家父兄随意找人嫁了,日子未必能过得更好,倒不如想法子令二弟与黄氏收敛行径,家里好好养着她们,你看如何?”
程娇一怔,手指了指自己,“韩大人,你问我?”
韩桢道:“我终究是个男人,怕不能很好地为她们考虑到各处。想来你应当能思虑得更周全些。”
见他神情诚恳,程娇便也认真思索起来。正如韩桢所言,受时代限制,女子出了娘家,几乎便只有给自己找一个夫君这一条路可走,而那些做过韩棣通房的姑娘们想嫁个好人家难度太大,如此想来,韩桢所提议的似乎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程娇沉吟着点点头,“想来目前也只能如此,先让她们免了皮肉之苦,日后若她们自己有旁的想法,那便日后再说。”
韩桢点点头,“二弟很受亲长宠溺,黄氏也一向是个会装模作样的,此事若直接闹到长辈面前,怕是不成,还需从长计议,这件事我会和夫人细细商议再行定夺,倒是今日辛苦你了。”
程娇笑着挠了挠头,“我倒不辛苦,当时只是脑子一热,便冲出去了,后头的事儿反倒得由你们来扫尾。”
韩桢道:“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宅安宁亦是君子之求,往小了说,是怜悯弱小、管教家眷,往大了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黄氏嫁入我家不过二载便闹出这样的事,若不加以管制,日后其行径愈发猖狂,难保不会落入有心人的耳中,到时于我韩家,又是一场风波。”
程娇玩笑道:“如此说来,我也算立功了。”
韩桢一怔,也笑道:“正是如此,你便如侠客话本中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一般,都是巾帼英杰。”
程娇拿手蹭了蹭不知为何微微发烫的脸颊,小声道:“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好……”
韩桢道:“你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此话一出,莫说程娇,连韩桢自己也是愕然,彼此默契地转过头,不敢相看。
半晌,韩桢才似是没话找话地道:“……你明早会去见夫人吗?”
程娇迷惑地点了点头,“会啊,我得去向夫人请安。”
韩桢道:“那你替我转达一句,说我明日下直之后会去找她商议此事。”
程娇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你想见夫人,自然随时可去,怎的还需我从中转达?”
“不必问这许多。”韩桢似是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这是我同她之间的默契。”
“……哦。”虽然心头狐疑,但人家夫妻俩的规矩,程娇也不好再多问,眼见外头天色已黑,便向韩桢告辞,匆匆回了观棠斋中。待到翌日一早,程娇起身去澜月阁向乔文心请安后,便转达了韩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