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要气?”黄婉君笑道:“家里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还差这一个么?”
韩棣眼神闪烁两下,到底没说什么,两人各怀鬼胎却又亲密无间,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亲亲热热地回花满堂去了。
而另一头,程娇也战战兢兢地跟着乔文心回到澜月阁。
乔文心却将她撂在一边,只拉过婵娟,左右看了看她印着两个鲜红巴掌印的小脸,蹙眉道:“黄婉君的人真是不像话,又不是什么生死仇敌,竟也能下这样的狠手。”
婵娟鼻子翕动,两行清泪顿时滑落,“大夫人不知道,这还算是轻的。二夫人视我们这些通房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寻常吃糠咽菜、动辄打骂不说,一旦二公子出去眠花宿柳,或是家里什么事惹得她心情不好了,便随意找个由头,教她手下的丫鬟将人扒光了摁在院子里石板地上,一跪便是几个时辰,跪晕了便浇醒,反复几次才算完。我们在她手底下,过得连粗使丫鬟都不如,路过的狗都能过来踹上几脚。”
她愈说愈激愤,一时哭得喘不上气,纤细的身躯深深地弯倒,几乎佝偻成一只虾子。
厅中众人,闻者无不嗟叹。乔文心也是又惊又怒,“这样的事,你们怎么不一早来禀报我和太太?”
婵娟抹着眼泪,哽咽道:“大夫人,我们这些二公子的通房,或是外头买来的丫鬟,或本就是家里的家生子,身契俱都捏在二夫人手里,纵使一时告了她,又能如何?她到底是二公子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她娘家又是国公勋贵,难不成老太太和太太,真会为了我们这些通房,严惩二夫人么?顶多训斥几句,重重拿起也就轻轻放下了,可我们呢?我们之后,还是要继续在她手底下过活的呀。”
“大夫人,”婵娟缓缓跪下,仰头道:“我娘死了,父兄都是些脏心烂肺的,我在这世上只剩贱命一条,再没什么可牵挂的。求大夫人为我们做主,我愿出面首告,哪怕拼上这一条性命也无妨,只求大夫人救救其他可怜的姐妹们!”
婵娟伏地用力磕头,震得地板咚咚响,乔文心连忙抬手:“还不快让人起来!”
红岫和绿翡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婵娟硬是搀扶起,宽慰道:“好了好了,别磕了,你自己还伤着呢。”
婵娟却挣扎着还要跪,哭嚎着道:“求求大夫人,求求您了……救救我们罢!”
眼见情势愈烈,程娇终于看不下去,走到婵娟面前掰过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婵娟!婵娟!你听我说!”
见是程娇,婵娟讷讷止了哭喊,只茫然地看着她。
程娇吸了口气,道:“正如你先前所说的那样,黄夫人是国公府千金,是二公子的正室夫人,而你和那些姐妹是二公子的通房丫鬟,她管制你们,是名正言顺,大夫人虽执掌中馈,但与她到底是平辈,不好强行插手。”眼见婵娟又要嚎啕哀求,程娇提高了音量说:“所以此事,非要老爷太太,甚至是老太太亲自出面解决不可!”
婵娟怔怔道:“可是……可是二公子是他们的亲生儿孙,二夫人又甚得长辈宠爱,老爷太太怎么可能替我们出头呢?”
程娇道:“办法是想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大夫人既暂且把你从花满堂中捞了出来,你如今便是她们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保持冷静,从长计议,咱们一块儿慢慢想办法。”
婵娟道:“……会有这样的办法么?”
“会有的!”程娇道:“一定会有的!”
婵娟吸了吸鼻子,拿衣袖抹了抹脸,点头道:“程姐姐,我信你。”
程娇松了口气,扭头望向乔文心。乔文心道:“先把人带下去找个屋子住下,再从外头找个郎中来给人看看。”
婵娟顺从地退下了,程娇望着她那瘦弱得如同柳丝一般,仿佛能随风飘摇的身子,一时不免又是害怕又是庆幸。她虽为人妾室,幸而总能遇到好人,若是撞在韩棣这种色中饿鬼,或是黄婉君这种蛇蝎毒妇手中,只怕是生不如死。
她想得出神,连乔夫人的呼唤也是等了好几声之后才听见,“……啊?夫人您叫我?”
乔文心似是不悦地抿紧了嘴,“我说,你倒是擅自给我揽了一桩好活儿。黄婉君是理国公的女儿,未出阁时便颇受国公爷恩宠,公爹为着搭上勋贵那条线,才千方百计地向理国公府求娶了她。她嫁给二弟,那是下嫁,岂是我等说动就能动的?”
眼见乔夫人神色不善,程娇却丝毫不惧,反笑道:“夫人却想左了,咱们第一要务是救那些可怜的姑娘于水火,并非是要将二夫人扳倒,这两者之间的难度差得可大着呢。”
“哦?”乔文心问:“那你可有法子救人?”
程娇叹了口气,老实道:“回禀夫人,我暂时还没想到。”
“那你还敢跟人家夸下海口?”乔文心冷冷道:“我可告诉你,二弟因是幺儿,极受父母,尤其是老太太的溺爱,家中无人能及,这事儿你便是告诉韩桢、告诉阿芷,他们两个一起告到长辈面前,也是无用。”
程娇转了转眼珠子,问:“若是黄夫人被查出犯下了有损家里的大错,咱们再趁机将她虐待通房的事情捅出呢?”
乔文心立即挺直了背,“你知道什么了?”
程娇摇摇头,道:“夫人,我才来府里多久,能知道什么?只是人有三毒,所谓贪嗔痴,黄夫人对境遇不满,却以动辄虐打通房丫鬟泄愤,正是犯了‘嗔’之一字,那么她会不会同时另犯有‘贪’与‘痴’?夫人若着人细细查探花满堂,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乔文心颔首沉吟许久,忽而蹙眉,“不对呀?”她看向程娇,不满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插手此事?我虽与黄婉君不睦,彼此却也没有深仇大恨,为了外人同她撕破脸皮,这于我有何益处?”
程娇道:“并无益处,但夫人还是会去做。”
乔文心冷声问:“为什么?”
程娇道:“因为夫人是好人。”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好人?”
乔文心一怔之后竟笑出了声,“你居然觉得我是好人?”她笑得厉害,一时前仰后合、花枝乱颤,连红岫和绿翡都颇为讶异地看着她。大笑许久后,乔文心骤然一顿,冷声道:“好人就活该多受罪吗?分明可以袖手旁观,只因为一句‘好人’,就把事情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从此招来无穷祸患这样的好人,为何还要去做?!”
程娇静默了一会儿,道:“有句话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古有孔夫子,于春秋礼崩乐坏之时奔走诸国宣扬周礼,后有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北伐曹魏。而今朝,亦有闻小将军,六年前凉国十万铁骑南下攻我大文,闻小将军仅以三千兵马坚守陈家谷近一月,王先将军才能绕后断敌军粮道,大败凉国,我大文方得六载安宁。彼等圣人、英烈,行义举时未必想的是日后定能名垂青史,他们想的,或许只是自己心中信奉。”
程娇道:“所谓做好人、行好事,从来没有应不应该,以此为由逼迫他人的,都不过是小人之举。但很多时候,挺身而出只在一念之间,那一刹那,不会想到任何利益得失,他只是自己愿意。”
澜月阁厅中一时死寂无声,红岫和绿翡都担忧地看着乔文心,而乔文心没有说话,她长久地沉默着,唯有眼眶渐红,倏忽滚落一滴眼泪。
乔文心喃喃道:“这就是你当初做出那般选择的理由么?”
她轻笑了笑,道:“你说得很好,但有一点不对。”她抿紧了嘴,倔强道:“那个叫闻颂的,他只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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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乔文心起身离去,程娇被红岫和绿翡客客气气地请出澜月阁,她才猝然回神,担忧地问花月,“刚才夫人那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花月无奈道:“也不算你说错,只是你提到的那位闻小将军,他……他是夫人的旧相识,所以夫人难免有些伤怀罢。”
“竟是如此?”程娇又惊又悔,她此前远在扬州,如闻小将军那等边境烈士的光辉身影在她心目中跟神仙差不多,却不曾想到她心中敬仰的神仙,却也是旁人日思夜想的故友旧识。程娇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看我这张嘴,净提人家的伤心事了。”
花月忙拦了下,道:“此事并非你的过错,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夫人她也不会责怪你的。”顿了顿,花月又道:“不过你今日真是厉害,竟然敢正面和二夫人较劲。”
程娇叹声道:“若是无人阻拦,婵娟她真的当着那么多小厮的面被扒光衣服的话,她也就活不下去了,只能去寻死,所以我非得救她不可。”说到此处,程娇不免蹙眉摇头道:“二夫人真是太狠毒了,她这是故意想要逼死婵娟……也不知婵娟究竟是如何得罪她了。”
花月道:“其实,纵然是二夫人心狠,婵娟自己亦有错处。她是家生子,老子娘原都是伺候老太太的家仆,因侍奉得宜,老太太特许放了身契,叫他们自去外头做良民的,是婵娟自己贪图姨娘的位置,爬了二公子的床,这才落入二夫人的股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