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文心却只是笑笑,并不应承,扭头就同老太太和太太说起闲话来。韩桢并未多想,见她们聊的都是些女人家之间的事,便告辞离去。老太太年迈,端坐着说了一会子话觉得疲惫,便端茶送客,乔文心趁势起身告辞后扶着自家婆母慢慢往外走。
一路上太太又牵了乔文心的手细细叮嘱道:“程氏那孩子曾救过阿芷的性命,听闻她又是家中遭事才无奈跟了大哥儿,免不了麻烦你多顾着她些。”
乔文心有意同婆母说程娇曾是徐劭妾室的事情,可转念想到自家婆母素来是个软弱仁善的,只怕说了无用不说,反倒徒增她的烦恼,便只敷衍着道:“母亲尽管放心,家里家大业大的,哪里就养不好她了?”
太太知道乔文心虽然被家里娇惯着养大,但性情爽利豁达,且她与韩桢夫妻情淡,断不会苛责韩桢的妾室,于是放心地点了点头。
将婆母送回主屋后,乔文心抬手招过自己的贴身大丫鬟红岫,道:“方才都听见了罢?去将观棠斋收拾出来,再挑两个沉稳知礼的丫鬟,务必好好照顾程姨娘。”
红岫当下应是,可扭头便犯了难。
“你说,夫人所说的‘好好照顾’,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红岫托着腮帮子问澜月阁中的另一个大丫鬟绿翡。
绿翡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咱们小姐的性子莫非你还不知道?她既说了好好照顾,咱们便着人好好照顾着便是。只一点,那程姨娘怕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咱们得想着法子,不教她扰了家中的清净才是。”
红岫顿时笑道:“还是你有法子!我这就去安排。”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另一头,程娇正拿着韩桢送来的两个煮鸡蛋滚着眼眶,眼瞧着红肿快消得差不多了,外头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可是程娘子在里头?我们几个是大夫人派来请程娘子移步观棠斋的。”
程娇听闻,赶紧撂下鸡蛋跑出打开门,见外头立着一个老嬷嬷并两个年轻板正的丫鬟,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道:“请问这位妈妈,可是大夫人有请?”
那嬷嬷道:“大夫人正忙着,说程娘子既身子不适,不必急着拜见,着我等先替娘子安置下来。”她侧过身指了身后那两个丫鬟,“这是梅君,这是竹君,都是指给娘子使唤的丫鬟。”
梅君和竹君都生得清秀端正,只俱是嘴角下撇,两颊生着竖直的纹路,神情肃穆漠然,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向程娇行了礼,“奴婢梅君\竹君,见过程娘子。”
程娇笑道:“你们好呀。”
梅君、竹君低头道:“不敢。”
程娇的笑脸落在空处,有些尴尬地一怔。另一边的老嬷嬷仿若全然无觉,道:“请程娘子随老奴前往观棠斋罢。”
“好。”程娇正欲返身提上自己的包袱,梅君和竹君却已一个人帮她背了一个走出来,一言不发地跟在程娇身后。程娇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老老实实地低了头跟着那老嬷嬷一路走。
尚书府大宅较之扬州徐府并不更精典雅致,只是格外通透豁达,自有其疏阔大气之相。几人从韩桢的书房而出,走了许久才远远望见一座清秀的小院,老嬷嬷回头道:“程娘子请看,那便是日后娘子的居所观棠斋了。”
推门而入,程娇见观棠斋内部甚是清爽,院中栽有海棠花木,只因如今是盛夏时节,海棠花早已凋尽,惟余满树苍翠。再移步入屋内,家具摆件一样不落,都擦得一尘不染,就连被褥都散发着淡淡清香。除梅君、竹君二人外,院中还有其他负责洒扫、浣衣等两三名丫鬟,都一一来同程娇见礼,随即又默然离去。
……虽然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不得不说,相较于徐家的敷衍,东京尚书府韩家的到底还是规矩多了。
老嬷嬷问:“娘子,可还中意否?”
程娇忙笑道:“我无有不满,妈妈和诸位姊妹都有劳了。”
“不敢。”那老嬷嬷道:“娘子既觉得尚可,便在此住下,待日后老太太、太太或者大夫人有请,老身再来请娘子同去。”
程娇走到门口送走了老嬷嬷,转身见梅君、竹君二人仍跟在自己身后,笑道:“你们自己玩儿去罢,我想独个儿在院子里逛逛。”
梅君、竹君二人却异口同声地道:“奴婢不敢,奴婢们理应随侍娘子左右。”
“……”程娇立时便多了两条尾巴,她走到哪儿,梅君、竹君便跟到哪儿。但她们又和茉香不同,茉香是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会说笑、会偷懒,可梅君和竹君,除非程娇主动跟她们说话,否则这两人绝不开口出声,半夜程娇忽然惊醒,在一旁守夜的梅君立即便凑过身来询问,她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仿佛在漆黑一片中闪着冷白的幽光。
像坟岗前的一抹游魂,程娇突然想到。
这个念头让程娇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点子睡意登时散了个干净,她讪笑一声说“没事”。梅君便又放下纱帐退去了。
程娇睁着眼看着头顶青白的纱帐,尝试着道:“梅君,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呀?”
纱帐外静默里一会儿,梅君道:“奴婢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那怎么可能呢?”程娇道:“是人就一定会有自己爱好呀,譬如我闲着没事儿就喜欢种花、刺绣什么的……对了,不说起刺绣,我还差点忘了!”
程娇探身掀开纱帐,在梅君惊讶的眼神中,她赤着脚跳下床铺,找到自己的包袱,从里头扒拉了一会儿,找出一个红底绣白梅花,缀着两条杏色流苏的荷包,笑着双手递给梅君,“梅君,送给你!这是我在来东京的水路上抽空绣的,正合你的名字!”见梅君怔忪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荷包,程娇又玩笑道:“怎么样,我手艺还不错吧?不过你先别跟竹君说,等我给她也绣一个,到时再给她个惊喜!”
说话间,梅君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已经消失无踪,她再度恢复那副矜持漠然的模样,低头一板一眼地道:“无功不受禄,奴婢不能收娘子此礼,竹君亦不会收,娘子无需多劳。”
程娇道:“可是……”
梅君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躺回床上,然后盖上被子,掖紧被角,最后纱帐再度落下,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将死人封入坟墓。
半晌,梅君的声音在外头幽幽响起:“娘子,你该睡觉了。”
程娇做了一个冰凉而幽长的梦,梦里她不是尚书府里有名无实的妾室,而是深宫中一个默默无闻的低位妃嫔。正当她大声抱怨这回怎么又是当小妾的时候,几个面目全非模糊不清的老嬷嬷冲了进来,冷冷地呵斥她大声喧哗,说完便着人按着她在狭小的庭院中跪下。
雨一直下,她一直跪,直跪得膝盖麻木无觉,晕厥过去两次,才被允许一瘸一拐地走回屋子。她急欲躺下休息,可此时并非能休息的时辰,她只能端坐在两块巴掌大小的圆凳上,不说、不笑、不动、不闹,如一块木板。
待终于熬到夜间,可以睡觉了,又有一个宫女的双眼在顶上凉凉地看着她。她不得不按照规矩蜷着腿、侧着身子睡,一只手搭在身上,另一只手横在床上,板板正正,一点儿不能出错。
就这样从早到晚,呆滞地看着日晨日落,一分一秒地熬。
她分明睡在床铺上,却又似坠入深渊中,这般麻木压抑的日子似乎缓缓过了几十年,又仿佛只是一瞬,程娇终于惊惶地睁眼醒来,眼前是日光穿透青色纱帐,落下的一片天光。
程娇恍惚间掐指一算,今日已是她在韩家待的第十天,预料之中的竹君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幽幽响起:“娘子,时辰到,该起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程娇起身,随口问:“今日大夫人可有召见?”
竹君果然如前几次一般答道:“夫人尚未有请,娘子稍安勿躁。”
与迫不及待想给自己下马威的陶若宜不同,那位乔夫人似乎打算彻底把程娇当作隐形人,不管、不见、不过问,程娇对着满院如泥塑一般的人物按耐着过了这煎熬的十日,总算大致摸清了这韩府的规矩。
卯时末起,若无长辈、正室召见,程娇便自己用些早膳,随后可以在院内小走片刻之后,便得干巴巴地枯坐到晌午,期间但凡稍有塌腰驼背,梅君、竹君两位严师必然要出言提醒。待到午时,再用午膳,午膳过后可小睡两刻钟,不能有丝毫拖延赖床之举,一到时辰必得立即起来继续端坐。直到晚间,才能稍微放松一点,晚膳过后可在观棠斋附近散步消食一刻钟,若韩桢当晚不来,回去洗洗便可睡下,翌日又是往复循环。
韩桢自然是不会来的,所以程娇就如此苦哈哈地生熬了十日,期间除了花月来探望过她两次,说了一会儿子话之外,便是一直坐着苦熬。直熬得如她这般乐观开朗之人都憔悴干枯了许多,因着实在闲得发霉,她决意重操旧业,于是前些日子,她便在早膳后,趁梅君、竹君一时没注意,从包袱中摸出些从扬州带来的菜蔬种子,在后院的地里散碎地种了一些,算着时间等着发芽,这才勉强有些盼头。
一算时间,今日差不多就能见到新芽儿了,程娇提起兴致,匆匆用了些早膳,抓紧这宝贵的散步时间往后院里头钻,结果竟见到自己撒了种子的那片地被翻了一面,四处散着湿润的泥土,哪里得见半点嫩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