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餐,古人上断头台不还给一碗酒喝吗,总不能让人在阳间留下的遗憾太多。”
他答应我一定转到,我看他眉眼满是正义,知道不是轻易收下贿赂的人,就没有给他表示什么。
他提着东西离开后,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我听到外面走廊传出一阵铁链摩擦地面的声响,那声音非常刺耳,像一支坚硬粗重的铁杵,磕在人的皮骨上,凿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我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拳头攥得死死的,我和秦彪已经有两个月没见,时间不算久但早已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我只想无愧这个对我好过给予我非常优渥生活的男人,甚至我的今天如果不是遇到他也未必会有。
两名狱警从门外先进来,手上抓着一副铁链,转过身将绑住的犯人也拉进来,我隔着冰冷的铁窗凝望缓缓走近的男人,他苍白的发丝间是光秃的头皮,脸孔层层叠叠的皱纹和密密麻麻的斑痕使他看上去苍老了二十岁不止,我记忆里他总是一身整洁没有褶皱的唐装,那样明艳的丝绸锦缎,那样精致华贵的做工。
一支价值连城的玉石烟袋,一缕焚香和一樽鼎炉,他眉眼有凌厉的波光,有锋狠的算计。
而不是此时颓废沧桑,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红色号服马甲,像被抛弃遗忘的老者。
我想到那些逝去的我陪他夜夜笙歌的时光,忽然觉得有些悲凉,我不恨他,不怨他,更不想他死,我只觉得很残忍,这样的报应很残忍。
他该死,但在我眼中的他,并没有那么罪大恶极。
他站在门口,狱警告诉他半个小时,他哑着嗓子嗯了声,他朝座位走来,抬头却看到探视他的人是我,有一丝怔住,他似乎做了很多个夜晚的梦,分不清这是他的梦境还是现实,他盯着我愣了许久,直到狱警督促他坐下,他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坐下后第一句话就问我来干什么。
我说送您最后一程。
他低低冷笑,“我并不需要任何人送我,可怜我,施舍我。”
“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五爷曾经对我的恩情,这最后一程,不管您认为多么虚假,我都是真心实意来送。”
他浑浊的眼睛仍然无比精明,并没有随着里面苍凉无聊的时光而闷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死海,“任熙,我曾经对你怎样。”
我说五爷对我很好,正因为这份好,我才会铭记在心,即使所有人都恨不得择得干干净净,我却来冒险看您。
他戴着银铐的手交叠放在面前窄窄的桌板上,他盯着我一字一顿,“你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我。”
我垂下眼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忽然手指握住铁栏,咬牙切齿质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我们这些女人如此不知廉耻,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背叛他!
他吼叫声太大,几乎要掀翻震碎这里的一砖一瓦,狱警推搡他肩膀让他冷静些,他浑身都在颤栗,是极致的愤怒与癫狂。
“五爷别急,这些都过去了,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落叶归根,我知道您不甘心,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来生,您能脱胎换骨。不要这么多女人,不就少一些背叛和算计吗。”
秦彪瞪大的眼睛里是深深的不解和仇恨,“是我对你们不好吗,我对你们有求必应,我从来没有吝啬过给予什么,那些拥有情妇的男人,他们根本没有像我这样费尽心机去讨好。只要你开口提出来,我没有拒绝过一次。陪在我身边最久得到最多的,除了芷伦就是你,任熙,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
他猩红狂躁眼睛里是我非常冷漠平静的脸孔,像置身事外,听一件无关我的事。
有钱有势的男人都有极大的优越感,他们骨子里把自己看成是女人的主宰,而女人则是自己的宠物和附属品,他们对于妻子之外的红颜可以肆意践踏与占有,而厌倦了也能毫不犹豫的送掉,他们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残酷,只认为决定女人的去留和悲喜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上层男子永远不能割舍摒弃的观念。
即使就要死去依然想要弄清楚自己是否遭到了背叛,有没有彻头彻尾掌控他的情妇们,仿佛生命和忠贞相比也显得那么苍白廉价。
“事到如今五爷关心的还有用吗。”
他两只眼睛恰好在两枚铁栏之间的空隙里露出,看上去无比阴森诡异,“既然你来送我,总该让我把糊里糊涂的事问得明白。”
“五爷觉得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他身体情不自禁朝前倾压过来,他似乎在不断回想着,而每一帧记忆掠过,都是对他挖心蚀骨的巨痛。
“是乔倩背叛我那晚,我记得他衣领有女人的口红印记,那晚你凌晨才回来,芷伦在饭桌上提过,可我没有往心里去。”
我笑着说如您猜测的那样。
章节目录 091 快乐
秦彪听到我承认整张脸孔都变得铁青,他抓着栏杆的手背筋脉暴起,似乎随时都要炸裂开,将这里焚化为灰烬。
“果然,你们两个人,一个是我器重了十几年的干儿,一个是我疼爱了五个月的女人,竟然背地里苟且,脏了我的脸!”
“五爷,您这辈子有过多少女人,您心里有数吗。”
我忽然问了这样一句,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飘忽。
“柳小姐,方艳艳,乔倩,我,还有那些和您一夜露水情缘,以及薄命惨死在柳小姐压迫欺凌下的女人,您这辈子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您自己都记不得吧。”
他定定看着我,他身后的狱警也定定看着我。
“有人恨毒了您,有人厌透了您,有人想要看却不得见,有人能看却不愿见。恨毒您的是方艳艳,厌透您的是柳小姐,方艳艳什么都没有做,账薄是我偷的,方艳艳是我的替罪羊,她这条命,是枉死的。而柳小姐,她说这些女人里只有她对您是真心的,她喜欢您,才会不择手段要独占您,铲除您身边所有得宠的女人,但其实她厌恶透了您,这些女人里最恨您的就是她,她陪伴您十几年,这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周,您都会有新欢,她眼睁睁看着,她恨又恨不得,赶又赶不得,她只能一次次暗中下手,可是一个女人,她愿意活成这副模样吗?她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天下谁也不愿意,但是没有办法,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为了不回到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我顿了顿,我觉得眼前有些泛黑,我每说出一桩罪恶就觉得自己无可饶恕,但如果不这样苦心孤诣踩着那些尸骨上位,我不知道自己还在哪一处肮脏的角落做着一具卖笑的傀儡。
“当初沈烛尘以码头生意为诱饵算计您,我在您还沉浸于有他这个巨大保护伞可以无所不为的喜悦中就已经看出他意图不轨,我没有说,我平静而沉默的等待您被颠覆的这一天。”
我这番真相令秦彪身子狠狠一颤,他显然不相信,不相信我一个小小女子竟然能把如此庞大的黑幕罩得瞒天过海,蒙骗了所有人,还赔进一条无辜性命,他玩儿了一辈子鹰,他栽在严汝筠和沈烛尘手里他不觉得羞耻,可栽在我手里他觉得难以置信。
“五爷,严汝筠那么精明,他比谁都清楚沈烛尘的阴谋和部署,他为什么也不说,不是因为那段时间他记恨您不信任他,也不是因为他是公安的卧底,而是因为他对您跳出身份之外还有深仇大恨。”
“什么恨。”他死死捏着拳头,“我给他最好的吃喝用度,我给他整座城市最尊贵的身份,我给最大的信任和最光明的前途,我待他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胳膊肘外拐他背叛我就是他的错,就算是一只狼羔,就算是一座冰窖,我对他十几年如一日,他也该捂化,就算这些都没有,他也不该碰我的女人。”
我笑了声,“五爷,您还记得您在外省,曾经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找上门,被柳小姐打得鲜血淋漓丢到荒郊野岭,最终大雨浇死的女人吗。”
秦彪一怔,他愣怔的表情让我有些心寒,“瞧,您根本不记得,您哪里记得住这么多面孔,这么多肉体。她们都年轻漂亮,像花骨朵一样,让您看见之后容光焕发,好像自己也跟着年轻了,但您却没有真正对哪一个女人负责,包括柳小姐,如果您肯给她一个名分,她也不会这样,她所有的心狠手辣,都因为她惊慌,她慌于自己得不到,更怕别人得到。”
我朝前倾身,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那个带着孩子去找您的女人,就是您在南通和漳州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女人。她走投无路为了一碗饭,为了凑够孩子的学费才会去找您,可是当柳小姐看到那样一个清俊聪慧的男孩,她担心这个女人会取代她,会成为您的妻子,于是一夜之后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世上。而那个男孩,您觉得是谁呢?”
秦彪眼睛里似乎有一道惊雷劈开,炸得天翻地覆,炸得水深火热,炸得一切都灭亡。
他原本就已经垮了,而这副身体更迅速坍塌下来,他几乎是堆在椅子上,没有了半点支撑的力气,他不断颤抖的嘴唇艰难碰触到一起,他连着说了好几声他,我在他要说出什么时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
“五爷,我没有白来,我让您死得明明白白,揭开这段埋藏了三十三年的谜案,您死也能瞑目了,我只当是给自己的罪孽赎轻一点。”
我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秦彪面前桌角氤氲开一滩硕大的湿痕,那是他的眼泪,浑浊的,惊愕的,又不可思议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