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样的泪水,忽然已经无话可说。
我看了一眼门口把守的狱警,朝他点了下头,他打开门示意我出去,我缓步走到门口和他道了句辛苦,他拿着一柄钥匙,在我走出的同时握住了粗重的铁锁,门嘎吱一声合上,在仅剩的那点狭窄缝隙里,我看到秦彪仍旧佝偻着走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像忽然间死去,成了一具风干的尸首。
他在东莞呼风唤雨六十年,在整个省内只手遮天,他这辈子造了数不清的孽债,他曾经那样嚣张不可一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倒下,他也许一直到被枪决的前一秒也不会知道,他在别人眼中的弥留之际有多么苍凉悲哀。
我走出监狱,空旷荒僻的街巷找不到一辆路过的车,我循着记忆中来时的路一步步挪着,说不上沉重,只是觉得很感慨,莫名的悲伤。
我承欢在秦彪床笫的夜晚还历历在目,可是他人就要不在了。
我还是任熙,这样凉薄又血腥的岁月不曾在我身上我脸上我的眼睛里留下丝毫痕迹,我亲手送走了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谁将亲手送走我,是严汝筠,是别人,或者还是我自己。
我沿着这条寂静的街道一直走出很远,走到一片宽阔的广场,这个季节午后竟然也会骄阳似火,热得仿佛在每个角落洒下一片金芒,一点不像是春天。
水花四溅的喷泉围着许多白鸽,白鸽朝着一处高高的西洋建筑飞去,栖落在屋檐巨大的明珠上,我逆着阳光看了很久,直到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教堂门外。
一个小姑娘回头叫她妈妈的同时不小心撞在我腿上,她抬起头看我,没等我弯腰和她说话她已经很羞涩的跑回去,她拉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手指着我身后大声说,“妈妈,那个叔叔画的真好看,我还以为鸽子落在他纸上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薛止文在教堂对面被花圃圈起来的的长街口画画,画的正是刚才那群飞向天空的白鸽,他也画了天主教堂,正在画女人的背影,而那个背影来自于我。
小女孩被年轻女人抱住,小声警告她不要吵到叔叔画画,薛止文画到裙摆时忽然有些遗忘,他想抬头再看一眼,当他触及到我专注的脸立刻怔住。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说了句是你。
我的背影在他笔下很美,那是一种轻飘飘的美,美得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你没去上学吗。”
他放下五颜六色的墨盘,从背包里抽出一支铅笔,给画板换了一张信纸,“我六月份就毕业了。”
我站在一群白鸽中,身上是一束束温暖的阳光,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忽然问我,“有没有人给你画过像。”
我胡编乱造说曾经有个老尼姑要给我画,可惜我当时脸上长了痘,又怕她久不问红尘,把我画成一只小猪。
他愣了一下,过于清冷的脸孔忽然咧开嘴露出几颗白牙笑,“寺庙都是骗人,和尚尼姑其实根本不懂佛法,只知道坑骗香火钱,可还有那么多人愿意相信。”
我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抚到耳后别住,“可现实里没有地方寄托的梦,寺庙里才有。”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让我摆好姿势,我问他做你的模特是不是有报酬。
他问我要什么报酬,我指了指放在纸张上刚刚画成的白鸽,“这个送我吧。”
他很狐疑递到我面前,“你喜欢我的画吗。”
我接过来将那幅画仔仔细细打量,“我不懂这些风雅的事,但我喜欢纯洁和自由。你看这些鸽子,它们有雪白的羽毛,而且都很自由,不论想要飞向哪里,都能毫不犹豫飞去。而它拥有的东西,是这个社会很多人都不具备的。”
薛止文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确实不如一些动物,这是人需要反思的地方。
他非常精细为我画了两个小时,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即使我嘴角一枚浅浅的梨涡,他也画得无比传神而生动。
我们在这段漫长而优雅的时间里只有几次对话,我问他你爸爸很想让你经营公司,但你却只喜欢艺术。
他反问我艺术不好吗,人活得太现实也太疲累,每天为了金钱和地位而奔波,现在连艺术这块净土都要保不住,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也错了吗。
我盯着他不断在纸上颤动的手指,笑着说没有。
傍晚落日第一秒开始下沉,他放下了画笔,他非常激动像一个得到了最美味糖果的孩子,他想要喊我名字分享他的喜悦,可他却不知道我叫什么,他看着我喉咙哽住,但这些仅仅维持了两三秒,他神采飞扬问我知道什么是幸福吗,就是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隔着遮挡在眼前的浅浅的发丝,看他时隐时现半明半暗的脸,我说恭喜你感到了幸福。
他站在原地捧着那幅画,他的开心如此纯粹又如此简单。
我们从街口分别已经走出几米远,他忽然在背后叫住我,我转身看他,他脸上笑容在阳光下十分干净温暖,像一枚衔着珍珠的贝壳,使身后广场上交错飞舞的白鸽也黯然失色,“谢谢你。”
我觉得好笑,“谢我什么。”
他想了下,“谢谢你陪我,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章节目录 092 撞破
那几天崇尔忙着规划南郊实地考察,严汝筠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最初他还会打个电话陪我聊几句,后来只有宋铮舟向我汇报一些情况,转告他的叮嘱。
我问他严汝筠是否在旁边,他告诉我没有,正在开会,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是崇尔承接项目以来投资最庞大的一笔,涉金额高达三个忆,在那年头全国也没几个,我自然理解严汝筠的看重,这关系崇尔是更进一步还是元气大伤,但他总不会不分昼夜伏在桌上,就算他扛得住崇尔其他高层也未必。
我心知肚明他在公事之外陪着谁,他既然瞒我就是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还顾虑着一丝情面,我也没有戳破。
崇尔在东莞出尽风头的同时,耀辉也没有占下风,紧挨着南郊地皮旁的一处空场也是政府重点项目,许多公司得不到南郊退而求其次,私下争得如火如荼,耀辉毫无悬念拿下了这块项目,注资近八千万筹划商品房建设。
在东莞大部分商人眼中,金融街牟利更大,但前景不如商品房更广,至少在未来几十年间,东莞的人口流动性注定了它房产市场的光明,而东莞临界深圳广州,想要在金融方面超越这两大都市可能性不大,所以当两处项目尘埃落定后,许多人都认为薛荣耀押对了宝,他能指着这块项目赚两到三倍不止,而严汝筠保本已属难得。
我在电话里提到这件事,宋铮舟笑着问我任小姐难道不相信筠哥的眼光吗,就算天下都说这条路走不通,筠哥也照样可以走出去。
他问得我哑口无言,是啊,严汝筠是什么人,他能算计常人不能算计的东西,能看破常人不能看破的内幕,他认为可以的事在他手中就没有一丝一毫失败的可能,他原本就是唯我独尊不可一世,多少人看不惯他的嚣张与专权,也不得不臣服在他战无不胜的英武下。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
乔倩死了,莹莹退了圈,温姐所有精力都扑在开公司上,至于那些和我一向不对付的外围,也都有各自的事情,只有我过着被豢养在金丝雀中孤单的生活,我的岁月除了严汝筠没有任何颜色,没有任何起伏,他一旦消失,我就像迷途的羔羊,连狼窝都找不到,何况是自己的家。
别人看着情妇二奶如何风光,豪宅名车搓麻美容,穿金戴银花钱如流水一样,可情妇有情妇的惊慌与噩梦,所有的喜怒哀乐依附在男人身上,每天诚惶诚恐,担忧被取代被驱逐,在另一个女人的笑靥如花中失去自己的好日子,她的笑是别人的嫉妒,她的泪是别人的欢愉,与全世界为敌也不过如此。
我跟了秦彪五个月,他送我的金银珠宝让我根本不愁钱,可当我发现连钱都不再需要,人生就更像一潭死水,因为我清楚自己想要的现在得不到,我过着没有目标没有激情的生活,一面贪婪距离我遥远的,一面大肆挥霍我握在手里的。
我不再是对待金钱着迷的任熙,爱情让我忽然变得有血有肉。严汝筠就是我的全部,我无时无刻不在畏惧着,畏惧着那些有资格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什么时候张开血盆大口,吞下我现在小心翼翼珍视如宝的光阴。
他已经在无声无息中融于我的生命,与我合二为一,是我的骨头,我的皮肉,我的血浆。他不能被剥离掉,否则我连呼吸都将不复存在。
我白天没事做跟保姆学做菜,她说严汝筠很喜欢素食,她平时会将所有蔬菜搭配到一起,用海参熬成的酱煨蔬菜煲,先生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