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书这方也将灯笼挂住了,正要爬下,梯脚却向前突然猛移了两寸。
他一个不稳,身子竟整个儿向后倾倒了下去。本以为要摔个屁股开花,却不想落进了一个怀抱。
霍子戚的双臂很有劲儿,不愧他在矿场挥了那么久的铲子,两条铁臂将他牢牢地抱住,没有丝毫摇晃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两句:“嚯,这样貌俊得我还当是善财童子下凡了呢。”
两人时隔半月的一次目光交汇。虽此前交情也并未好到要即刻推杯换盏的地步,可也不至于生疏如从未谋面一般,但霍子戚眼中俱是素昧平生的陌生。
他将他放下,不温不火的关切了一句:“小心。”后便跟着李府管家进门了。
叶锦书并没有向他道谢,他分明看到是他伸脚踢了那梯子才让他跌落,却是装得一无所知。
他越发觉得此人危险,当年他混迹官场,何人心思单纯,可以拿捏,何人心机深重,难以驾驭,他只交往两三回便心中有数。而他隐隐有感,霍子戚是他平生所遇之中最为棘手之人。
他若想此生平淡度日,必须得躲开他!
叶锦书将两盏灯笼垂挂完毕之后,便将梯子搬回了仓库。再出来时,整个府中忽然蒙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气息。
只见周遭的仆从个个低头弯腰,噤若寒蝉,人人脸上只有谦卑恭顺,只一双脚迈得极快,四处奔波做事,莫敢出错。
他并无他念,依照此前吩咐去往后院厢房附近收拾灌木丛。
方入后院大门,便听见屋里传来知县李定达的声音与另一名男子浑厚的嗓音。
他们详谈私密,音量不大,只是这处厢房地处偏僻,周遭不过植栽了几棵还未开放的玉兰树,因为大旱时节,已然枝叶凋零,枯黄微垂。
光秃秃的枝干遮不住大片阳光,也展不出毫寸阴翳,亦挡不住细碎声响,更显此地僻静。
叶锦书打眼一瞧,甚是有缘地又碰见了霍子戚。只是霍子戚此时正忙于听墙角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然陷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境地。
屋中二人,除了李定达之外还有一人便是中央下派金匮查赈的督察院监察御史董庆春。
董庆春乃长平五年的登科进士。当年他登科及第之时才二十五岁,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成臣,也算年少有为,只是官运不算亨通,在其职位苦熬十年并未等来升迁机会。
李定达心里明白中央下派查赈御史并非只是为了了解灾情,也为此前金匮县丞王珍殉职一案而来。
李定达表面一团和气,并无半分不妥,实则心中已经波澜大掀。
督察院里都是些自视狷介的书呆子,不知要出多少价码才能买下他的灵活变通了。
董庆春放下摩挲胡子的手,连奉上来的信阳毛尖都不屑一顾,脸色铁青地直冲着李定达质问道:“自陛下下令赈灾以来已两月有余,赈灾饷银前后下放共计五十万两,如何百姓还是这般食不果腹,无处可庇?”
不待李定达回话,查赈御史董庆春肃杀的嗓音接着传出,每个字抛下来都是铡刀般的威力:“若我将此事禀明陛下,李知县,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李定达一听这话,深觉棘手。只是他虽与董庆春品级相当,可督察御史权力极大,纠劾百官,辨明冤枉,辑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臣。
他手握弹劾之权,李定达也不得不卖他三分颜面,故而态度多谦逊,却也并非低三下四般讨好,只镇定回话:“本县办事不力,没能控制好灾情是本县失职。只是去年秋收亦是广种薄收,上交粮税之后,又接二连三补给军粮,金匮社仓已是空虚,且此次夏旱来得猝不及防,本县虽已尽可能私己贴补,也鼓励当地地主豪绅仗义疏财,开仓放粮,可仍旧是杯水车薪。
本县不过一芝麻小官不敢置喙中央决策,更不敢打诳语,赈灾饷银经户部拨下再到金匮,确实已所剩无几。本县即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望御史大人明鉴呐。”
他一席言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没落下一点话柄能让人捉住。
董庆春叹了口长气,似是深信不疑:“李大人惨淡经营,为百姓呕心沥血属实令人敬佩。”
李定达猜到他下一句肯定要提及王珍殉职一事,便先发制人,借着气口抢话道:“御史大人谬赞,要说舍生取义,忧国恤民非金匮县丞王珍莫属。只可惜他为民忧心过度,病死家中,实属大盛之损,金匮之失。
还望御史大人回京述职之时能如实禀告,以彰王珍忧国忧民之美德,为其谋得身后哀荣。”
董庆春嘴角轻扬,将茶盖轻扔回茶盏上发出「嗑」的一声脆生。
他起身负手身后,踱出去几步,透过窗门瞧见远远一片喜气,笑容愈深,语气却是听来大怒:“李大人,我可从未听说历来哪位恪尽职守的清廉官宦会在赈灾这个节骨眼上娶妻纳妾的!
李知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玩忽职守,罔顾百姓死活,在此存亡危急之秋,声色犬马!”
李定达面见董庆春的薄怒,发现他怒虽怒,却并非真发自肺腑,还藏了许多婉转之意在其中。
李定达显然已经接收到了对方的讯息,双眼立刻放出精明的光彩并含带暗示地仰视着眼前的董庆春,慢条斯理地回答:“御史大人,此事本县可以解释,望大人给本县一个表现的机会。”
董庆春回过身,一张铁面有了些许缓和。他眉目舒展,捏了捏李定达的肩膀,笑容可掬地一字一句道:“李大人,言重了。”
霍子戚听完屋中二人谈话到此处,不觉冷哼了一声,一回头却发现叶锦书正默默站在不远处,做着一只无声的黄雀盯着他这只螳螂。
他暗道不妙,此情此景无论被谁拿住,他都难辞其咎。更何况叶锦书高深莫测。
若是他将他偷听一事向李定达和盘托出,那他的计划岂非要泡汤。
他眼珠在眼眶中骨碌碌地转了半圈,心中便有了主意。他闪身拐进隐蔽处之前,故意往厢房门缝上弹去了一颗石子,震得两扇大门沉沉发颤。虽声响不大但还是将屋中私相授受的二人惊得失了分寸。
李定达急忙破开厢房大门,跳出屋内,朝外铿锵大喊一声「来人」,后院门外立即赶来七八个仆从将只身站在院落中的叶锦书团团围住。
4、藏身
叶锦书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想法。霍子戚果然是个危险人物。
只是此刻就算他口若悬河,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本事,李定达都会认定他已经撞破了这桩贿赂官员的官邪之事。
就算他反咬霍子戚一口,拖他一起下水,恐怕也是无济于事,李定达容不下一个知道真相的污点证人。
再瞧瞧这周遭一排的喜字,不正无声地诉说着李定达与冯家不日便是一家亲戚,以及与霍子戚的郎舅关系嘛。自家人总要手下留情。
如此,眼下还是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定达做了十几年的知县,判案问话是他的强项。他并未显得十分急迫,只是站在阶上,自上而下地盘问他:“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竟敢叨扰御史大人!”
叶锦书连忙「咚」的一声跪下,双手按在并不算平滑的石子路上。
他张开嘴,卯足了劲儿想说些什么,可硬是涨红了双颊,也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半天只有「啊,嗯」的散碎音节。
他又特意收敛了眼中的戒备并放射出无辜的光芒来,一双眉毛也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