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栾文的双手嵌入沙土,“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栾文,栾毅黄泉路上会感慨,他怎会生出这样窝囊废的女儿。时机掌控得很好,遗憾是你跟错人了。”

他一番话打击得栾文嚎啕大哭,诅咒着严昭,我命令保镖堵住她的嘴,别在大庭广众泼脏严先生。

她的叫骂戛然而止,我长吁口气,情急的污言秽语无异于自掘坟墓。严昭混江湖凭铁腕凌厉,四面八方不服他的在面前也尊一声严先生,惯得他无法无天。不可一世的桀骜,养出的蛊就是杀伐嗜血的残忍,她一时痛快,置换的是血和肉。下一秒严昭朝阿荣使了眼色,他根本不打算留她,失控的一柄枪倘若野火烧不尽,死灰复燃后患无穷。

阿荣挥手,俩保镖拖着栾文上了一辆车。

陈副官摔在了翁里,他没牌面开口要人,梁钧时不闻不问,他只能装疯卖傻,他倒是能屈能伸,眼见着了道,毕恭毕敬敬了一礼,“严老板,我不懂规矩了,您担待。”

严昭腔调喜怒不定,“原本是不妨事的。我估计陈副官收到了风声,曾纪文不老实了,我是正经商人,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我笑脸相迎,他变本加厉抢了我几档水产的买卖,陈副官这一通搜查,我是颜面扫地,码头我没法混了。”

他扔了烟蒂,鞋底撵灭,将披在背部的风衣拢了拢,“抱歉陈队,梁局的面子我卖,除他,我一律不卖。”

陈副官沉默半晌,“梁局辞职了,严老板是要怪罪我了。”

严昭神色锋狠,“是你们先招惹我的。”

他撂下这句,扬长而去。

我透过车窗凝望狼藉的南港,倒退的海景像一帧油画,是江河浩瀚,是阴谋迭起,“栾文呢。”

严昭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他单臂抵在颅顶假寐,“她有她的去处。”

我心凉了半截,“你不难过吗。”

严昭问难过什么,他换了姿势,“棋子而已。棋盘上的棋子何其多,在我的世界里,我可以部署无数盘棋,只要我看中的棋子,都要据为己有。栾文只是千万之一的棋子。”

他轻笑,轻得渺茫蔑视,仿佛这一夜销蚀的栾文,是如此微不足道,像永久湮没在隆城的凋零的浮萍。

她毫无分量,注定是预知了结局的牺牲品。

严昭将我送回别墅立即出了城,我向保镖打听,他只说去奎城考察,我再追问,就一字不吭了。

转天天亮我跑了一趟关押栾文的郊外宅子,在隆城侨城的交界处,毗邻废弃的河沟,早年是制药厂,药业不景气,荒芜后非法构建了一串拆迁户的临时居所。侨城是省内六座富庶城市最复杂的一座,水深且暗涌,上流社会白不白黑不黑,阿华在侨城打点着严昭的生意,我恍惚想起梁钧时两三个月前说选中了奎城,严昭紧随其后也动了奎城的念头。

我绕过崎岖的河路,驻守的保镖将我引进一棵梧桐树背后红绣深重的铁门。

短短十个小时,栾文憔悴得不像人样,她衣衫不整佝偻着,望着一扇玻璃愣神,开锁的声响不曾惊动她扭头,她仍专注于四四方方的天空飞掠的白鸽,我慢条斯理端坐椅子上,“熬。”

她一激灵。

我重复,“熬住。”

她不声不响看向我,憋了许久,“梁先生呢。”

我摇头,“你后半生,很难见他了。”

她说,“我这副狼狈相,不见也好。”

我和栾文四目相视,“你好奇严昭如何钓我上钩的吗。”

她蹙眉。

我迷惘又哀伤,那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我每每回忆,追悔莫及,“他会唱戏。扮玉面小生,俊俏风流得很。”

她无动于衷的面容迸发皲裂,“唱戏?”

我反问她你听戏吗。

她说不,她喜好电影,她二十一岁生日梁钧时带她看的电影,她比划着屏幕大小,“霸王别姬,梁太太看过吗?”

我笑意很真挚,“能和我说说吗。”

她眼睛里是一潭水雾,不,水晶,美丽的,纯净的水晶,“项羽是英雄,是情种,在美人如云的时代,他权势鼎盛和兵败落魄时,他只爱虞姬,他值得虞姬在乌江自刎,否则以虞姬的美貌,她有出路的,对吗。”

我说对,贪色的军阀逐鹿,她会活。

栾文抹眼泪,“我不羡慕刘邦的吕雉,我羡慕虞姬。”

我吩咐保镖拿一卷纸,保镖从门槛塞进,我抛给栾文,“隆城的富家太太平时在剧院消遣,我混迹其中观赏了两场京剧《锁麟囊》,有一辄唱痴男怨女。戏词是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栾文垂着眼睑,一言不发。

我说,“男人找乐子不堪入目,女人找靠山强颜欢笑,位高权重的丈夫拼家财万贯,光耀门楣,名流权贵的妻子守婚姻城池,保正室的利益,在隐蔽的角落争得头破血流,夺一席之地,不义之财要吐,来路不正的势要还,丈夫垮了,妻子受连累,丈夫不垮,妻子韶华不再,最好的结果是慈悲善终,大多一辈子的心血拱手让人,光鲜亮丽也无可奈何,何况底层的芸芸众生,栾小姐,归于尘土趁早解脱是好事。”

她无声落着泪,“梁太太,我很嫉妒你。梁先生那样英勇,潇洒,温柔,他常常说,他的忙碌委屈了你,你嫁给他并不幸福。他会弥补你,五年,十年,他说那时你还年轻,你是最体谅他的女人。”

她愈说我愈酸涩,栾文抓着床畔的木块,“梁太太,这世道真不公,不论是你,还是你拥有的岁月,我都可望不可即。”

我起身,“记住我的话,熬。”

她眸子里有光芒闪烁着,“来得及吗。”

我掸掉裙衫沾染的灰尘,“留着命苟延残喘,就来得及。”

她呆滞跪在床铺,“我无枝可依,我手里有要命的东西,严先生忌惮,他知晓我投诚梁先生,因此他囚禁我,不给一星半点的机会接触外界。”

我一怔,“要命的东西不是6号仓库?”

她倚着陈旧的瓦墙,“他在侨城有工厂。”

我忍着心底的惊涛骇浪,“具体方位呢。”

她无限惆怅,“我父亲没讲。严先生以为我一清二楚他的秘密。梁太太,卧底的身家性命不由己,我父亲万不得已才说6号仓库的事,他希望我好好活着,了解越少,越能平安无恙。”

我心不在焉走着,到门口回头,她又糊里糊涂看着那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