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着双手残余的药草碎末,“梁太太急什么。风月和江湖,从来都是伺机猎物精疲力竭时,再一口吃掉,比早早享用有意思多了。”
我撞开阻碍的他,“你想得倒美。”
他擦拭我脖颈的一滴水,面无表情说,“拭目以待。”
林焉迟忌惮梁钧时在隆城手眼通天,他叮嘱我沉住气,喝一壶茶,茶见底了再离开房间。他的车拐出玫瑰城大约二十分钟,他的司机给我发了条短讯不出林先生所料。
我咯噔一跳,冲向窗台,泊在梧桐树下的黑色雪佛莱的确不翼而飞了。那辆车很旧,旧得掉渣,像是濒临报废,我来时不经意一扫,没当回事,十之八九是梁钧时应邀后安排的眼线。他身边的红人要么有功,要么有脑子,在场面上得他器重,同僚多少是面熟的,他跟踪着林焉迟,自然不便动用这些门生,小兵小卒眼界薄,因此也未认出我。
我走出茶室的同时,坤包里的手机铃一通震颤,来显是八位数的公用电话,区号在北郊。
我警惕接听,那边铿锵干脆,“西府后门,灰色羊毛衫的男人。”
我耳力不俗,只一句我就识破了,“方小姐?”
她一言不发,屏幕倏而晦暗。
我立刻拨回,是外地口音的妇人接的,她告诉我那人挂断就走了。
“是短发,小个子,隆城本市的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吗。”
妇人说是。
我道谢,踌躇不决徘徊了三四分钟,拦了一辆出租。
横贯东北长街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车驶入一樽石雕装饰的金属门,一名男子在雨棚下等我,他东张西望,衣襟塞着一枚对讲耳机。
“鸣笛。”
铺天盖地的嘈杂惊动了他,男人一溜小跑抵达车旁,他鞠了一躬,“许小姐,方小姐吩咐我打点好了。”
他挺有分寸的,我忌讳和严昭相关的人,梁太太的称呼能省则省,杜绝听者有意,许小姐避免了诸多麻烦。
我降下窗子,“方小姐多管闲事的意图呢。”
男人说主子的事,我不问。
我结账下车,他递了一柄黑伞,我接过撑开,男人比划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上。
“你叫什么。”
我甩了甩雨伞的水珠,“方婧与我非敌非友,她挑上伺候我的爪牙,我得晓得身份。”
男人毕恭毕敬,“乐子。”
我怔住,他一字一顿解释,“方小姐赏的名字。走江湖混饭吃,万一栽了跟头,用爹妈给的名,丢了一家老小的颜面。方小姐说,苦是自找的,叫乐子舒坦。”
我望着安全通道时明时暧的灯火,“她活得恣意清醒,遗憾是,她跟错了男人。”
我随着他走进二楼回廊,被尽头的201包厢吸引了注意,门口的半尺地毯搁着一双男士皮鞋,锃光瓦亮的鞋面,闪烁着妖冶摄魄的寒光,并排的是三十六码的女士高跟鞋,我端详缀着的门牌,来往勿扰。
我直觉不差,这趟过道万籁俱寂,明显是没客人的,201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舍近求远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谁在里面。”
乐子拧开203的门,“您好奇的人。”
我偏头瞧他,“我也要脱鞋吗。”
他客气弯着腰,“西府是不三不四的人最常光顾的茶厅,您清楚的,他们刀口舔血,性子多疑,即使自己的心腹,倒戈反叛也不计其数,留个后手是一贯的作法。梁钧时调教的下属,鞋壳有大奥妙,叫得上号子摆得出头面的,基本心知肚明。”
他蓦地戛然而止,拉着我晃进了203,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在201的角落传来,两个保镖检查着那双女士高跟鞋。
我莫名其妙,“那是什么人的。”
乐子娴熟挪开西南方陈设的酒柜,又掀起编织得细密的厚重竹帘,他清理完毕竖起食指,压低嗓音说,“您一会儿就一目了然了。”
我默不作声凝望两座空间之遥、挖凿了门栅的201,天花板悬吊的第三丛铃铛,冗长的穗子在穿堂而过的风中摇曳,伴随着清丽的敲击,屏风后席地而坐的男人一声不吭,浣洗着茶盅,杯壁碰撞的尖锐偶尔溢出,被铃铛覆盖。
我窥伺他若隐若现的轮廓,“严老板知道方小姐泄露了他的行踪吗。”
乐子说,“您觉得呢。”
我若无其事捏了一颗蜜饯,“她胆子不小。”
“许小姐一不揭发她,二还感激她,方小姐卖您人情,皆大欢喜的事。”
我抽了一摞纸巾,“她笃定我不揭发吗。”
乐子倒了一杯果茶,“对您的好处呢。严老板的具体勾当您并不一清二楚,何止您呢,也包括梁局。惹恼了他,他玉石俱焚,您一无所获。您戳破方小姐吗,她能在严老板的窝里混一席之地,您明白她的手腕吗。”
我深吸气,“她不单是马子吧。”
乐子琢磨了半晌,“也算是盟友。”
我攥着乌木筷,挑挑拣拣碟子里的瓜果,“她千方百计理清我糊涂的,她的心思逼我知难而退,我不蠢,但精明强悍,逊色了这群男人太多。我玩不转的。严昭与我丈夫水火不容,我再继续纠缠,注定要与一方决裂。她相信严昭不会是输家,可不愿冒险,能胎死腹中,为何要天崩地裂呢。”
乐子说许小姐不仅不蠢,还很聪慧。
西府称之为达官显贵的大本营并非空穴来风,内部构造别有洞天,竹帘,隔音的护墙板,一缕缕木栏雕砌在镂空的窗子,三教九流的人物在隆城如过江之鲫,上流高层同样划分三六九等,在机关百出的西府,严昭这类双重面具的人,就是至高无上操纵全部的一等。
他自始至终不开口,沉浸在煮茶的乐趣中,而他搭在铁架的大衣,翻卷的口袋坠出了一件玲珑圆润的银饰,恰巧落在茶桌面前的栾文脚下。
她捡起,观摩耳环的款式,我大惊失色,下意识摸自己的耳朵,难怪那晚就剩一只,我以为弃在路上,原来是他偷了。
严昭倒置茶碗空干水渍,“撂下。”
栾文诧异,“严先生,这好像是…”
严昭抬头,“我让你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