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时,我倒宁愿沈怀南没有上我的钩。起码他孑然一身,恣意快活,无所牵绊。
我战栗着靠近他,探他的鼻息,空气温度太高,我分不清他是否还活着,我停顿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他一息尚存,整个人随即如释重负瘫趴在他背上。
“你说你不死的。”我嗅着他散发出的浓重血腥味,“其实你死最好,许柏承就高枕无忧了,你是答应我放他一马,可世间不计其数的人,答应了也食言。男人心中仇恨不是轻易化解的,你死了我们才踏实。”我托着他脑袋,防止他从我胸口跌落摔到头颅,“你活了,柏承又要斗,我也要斗,永无休止,真是累。”
我摇晃着他,“你气恼吗?这个女人果然恶毒,一心盼我死。我有更恶毒的手段呢,沈匡,你不是最喜欢挑战吗,你活下去就能领教我的恶毒,你试试吗。仔细想想,你不在人世,我的恶毒无处施展,也挺没趣。”
我贴着他脊骨的右脸被血浆浸染,我恍惚意识到他伤口大多集中在背部,当即小心翼翼挪开。
没有人影,没有通讯,没有车辆。
途经的货车发现火灾后都仓皇从国道折返,返回高速路,没有一辆前行。
仿佛暗无天日的死牢。
一点点把死牢里的生命击溃。
我抹了一把眼泪,将沈怀南放在一旁,打起精神闯生路,可我没有丝毫力气,腿是软的,奔跑中还磕伤脚踝,只能勉强爬,俯卧会压迫肚子,我便侧过身爬,用手臂和胯骨支撑全身的重量,在坑坑洼洼的泥土堆里蠕动。断断续续的爆破声中,我隐约听到有人唤我名字,从数十米开外的山路传出,被一阵阵夹杂着烈火的狂风稀释,又聚集,时远时近,忽高忽低。目之所及,断壁残垣,爆炸发生连岗台放哨的武警都无影无踪,不知是逃生亦或葬身,哪有半点人烟。我以为自己大悲大惊导致幻觉,不曾理会那一遍又一遍的召唤,只一味在地上爬行,爬向烧毁了一半的平房。我想要救出范助理,再合力把沈怀南抬出这片地狱,我知道火焰不熄,爆炸不止,火势会持续蔓延,如若蔓延到这里,下坡东行三百米是阑城至海城的入境关卡,关卡处设置了一座加油站,假设火油泄露碰撞,爆炸才是铺天盖地,我和沈怀南都将尸骨无存。
我咬牙移动许久,始终距离那扇门非常遥远,缺氧状态下已经无力再坚持,困意反复席卷,在我快要失去意志放弃挣扎、准备挨着沈怀南倒下的最后一秒,我忽然再次听见一句音量微弱的林姝,是男人的声音,他也许用尽全力在吼,可风声吹散,显得飘忽不定。我仰头,望着被瘴气笼罩的废墟,熙熙攘攘的灰烬之上,连绵的火海之中,天空也被映红,苍穹下的烟塔任由血红的火光吞噬,一切都面目全非,像战争屠戮。男人不停不休,扒着脚下四分五裂的瓦砾,扒着凝固的水泥,扒着石板缝隙里的枯草,鲜血沿着虎口流淌,溅在他浅色的衬衫和西裤,针尖大小的一滴融化扩散,氤氲开一团,新的盖住旧的,他在一处撅到底,一无所获,又换另外一处撅。板正的袖管撸到肘节,半截胳膊触目惊心的一道道划痕,同样是新的盖住旧的,可旧的也不旧,被尖锐的铁器石棱刚割不久,横七竖八皮开肉绽,十条,二十条,粗粗细细,长长短短,交错盘桓。
十指连心,男人的伤不亚于炮火中滚了一遭。
随行保镖尝试接替他,男人不肯,推开保镖蹲在土坑里继续刨,“你们下手没轻重,会伤到她。”
保镖被浓烟熏得额头涨红,“许董,底下真埋了林小姐,也够呛了。”
许柏承置若罔闻,他上半身都近乎悬吊在废墟里,两侧支棱起的硬茬刮着他衣衫,破开一个个洞,有血珠从洞里溢出。
李秘书扯开保镖,使了个眼色,“别废话,许董听不进去。”
保镖无奈,“李哥,报警吗。”
许柏承一边刨土一边命令,“报,现在就报。”
李秘书看了一眼几乎丧失理性机械性重复着刨土的许柏承,他欲言又止,上前半步再撤退半步,“许董,和平郡和省边境隶属朱康管辖,咱们报警,朱康顺理成章会介于梅尔,梅尔很多账目和工程正在整理,没整理完。”
“报警!”许柏承一步跨到李秘书面前,擒住他衣领,“人手不够,让朱康多派警力,警犬,探测仪,凡是局里有的全部带来,搜救还来得及。”
“许董!”李秘书也急红眼,“朱康插手,就全完了!”
“你报不报他都会插手!”许柏承一拳打在李秘书太阳穴,将他击倒,“边境爆炸,牵涉人命,朱康不查吗?”
李秘书顾不得站起,他嘶吼着制止许柏承,“朱康查只会查爆炸案,尹正梧的骨灰都碎了,他的犯案意图死无对证,而且海城五月份要承办体育赛事,不能有未破的悬案,上面会督促他尽快结案交差,林小姐是受害者!梅尔也是受害方!我们配合就配合,不配合他无能为力,可我们委托他找人,朱康一定趁机单独立案,以仇杀立案,他目的不是林小姐,是梅尔,是您!梅尔禁不起他查!”
许柏承在四五十度的高温里烤得大汗淋漓,他掏出西裤口袋内的手机,李秘书奋力去抢,被他再度撂倒在地,我拼命挥手,趔趔趄趄奔向他,可我陷在足有一米多高的矮坑中,才站稳又栽倒,所有努力都被一帘火幕阻拦在囚牢里。
电话接通后,许柏承说一些什么我没听清,他把手机丢给李秘书,绝望蹲在凸起的土坝上,视线里狼烟四起,气浪蒸腾,毁于一旦的何其多,深井和盘山公路的一端尚且夷为平地,什么都没逃过一劫,只扫过这满目疮痍,柔弱的血肉之躯简直插翅难飞,他根本刨不完,一天一夜也刨不净。
小型爆炸还在此起彼伏,焦糊的车胎,车壳,烧化的半人骨,纷纷从天而降,坠在他四周,不乏残破不全的零件同他近在咫尺,有一样是我的耳环,许柏承看着那枚耳环,瞳孔骤然变得猩红。
保镖也愣住,紧接着许柏承冲向耳环飞来的源头,又开始争分夺秒刨。
熟悉的脸,熟悉的轮廓,我所熟悉的他的一寸又一寸皮囊,都赤裸裸,坦荡荡,没有再顾忌暴露喜怒,没有刻意隐藏软肋,在犹如深渊的地方,他袒露自己的七情六欲,袒露自己对生离死别的畏惧和软弱。
我从没见过许柏承如此惊慌,那种渗出他骨肉,眼神和呼吸的惊慌,去年的端午,去年的蒲城,花灯似潮涌,长夜临空,他也为一时寻觅不到我而慌张,灯火倾覆,他淹没其中,皱着眉驻足在拥挤的巷子口,频频回顾络绎不绝的街头,湖面月光极白,却不淡,白得浓烈,白得刺眼,照射他失魂落魄的一张脸愈发毫无血色,他一声声叫林姝,偶尔轻颤,偶尔嘶哑,毫不理智地拨开遮挡的人群,像挥舞铜墙铁壁凿开陈旧厚重的城墙,什么千军万马,什么刀光剑影,他没有铠甲,没有讲过多少真心话,我眼睁睁目睹他急促发狂,东奔西撞。
可那晚的许柏承,远不及今日失控。
再悔恨的,只要是情事,便弱了一分,再轻描淡写,只要涉及生死,便绞得五脏六腑疼。他眼睛分明空洞,却焚着更狂躁的火,这场大火,烧不过他的戾气,烧不过他的不知所措,他半生都深沉洒脱,处变不惊,可从容过了半生,他又掉进漩涡,风起云涌,前功尽弃。
我指甲抠着土墙,脚底踩住边缘,使劲地撑住,一尺一尺地往上浮出,我像剥了皮抽了骨,奄奄一息地伏在坑口,用仅剩的力量向对面呼唤,“柏承!”
许柏承背影一僵。
我看见触手可及的希望,竟能踉跄爬起,晃晃悠悠疾走着,“柏承!”
刚挂断报警电话的李秘书也错愕不已,“许董,是林小姐!林小姐没死!”
保镖前赴后继迎着我的方向过来,许柏承冲在最前面,土地被炸毁,五步一小坑,十步一大沟,横亘在他和我中间,许柏承也一路跑一路失足,在泥沙里滚动,滑行,磕磕绊绊地俯冲,满身的风尘和伤痕。
我扑进他怀中,嚎啕大哭着,他死死地抱住我,像沙漠里的无数人,无数沙,抱住唯一的一株绿草。
他不指望我求生,我无关他的生,生只取决于自己,但绝境里总要有光明。
我是许柏承失而复得的光明。
他捧着我脸,耐心擦拭我下巴斑驳的脏污,我感受到他的抽搐,无助,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它们在他极力隐忍,又忍无可忍,一并爆发的眼眸深处,“林姝。”
我点头,“我在。”我握住他手,他依然隐隐抖动。
许柏承被鲜血所环绕,衣服破损不堪,他三十五年都未这样懦弱胆怯过,对痛失我的胆怯,对挖出的每一件带血的东西、能证明我已离去的东西的懦弱。
我抓住他肩膀,“沈怀南昏迷不醒,在那边的沟渠里,范助理左腿中弹,是尹正梧击中的,在库房。”
许柏承动作一顿,“沈怀南也在。”
他似乎浑然无觉,我也一怔,“你不知情吗。”
李秘书拍摄了现场照片留作证据,通知公关部员工报警的同时发布一则声明,许夫人遭遇前任市场部经理尹正梧的蓄谋绑架,傍晚六点钟在178国道涉险,许夫人幸存,四名嫌疑人包括尹正梧在内当场死亡,尸身烧焦。
朱康一直试图从尹正梧嘴里突破案情,黄延祥囚禁尹正梧也正是打算和梅尔对簿公堂时当作提供给法庭的强有力的内部人证,为己所用打赢官司。尹正梧身故,我与沈怀南以及范助理是目击者,为压住舆论发酵,他们必然会借助伤势的理由低调,长久谢绝公众,沈怀南和朱康又是同窗之谊,朱康撬不开沈怀南的嘴,更不能忤逆他的心意去撬,他早已表明不允许动我,即便有一丁点关乎我,他也不允许朱康擅动,朱康自然明面上要遵从,除非有朝一日沈怀南自己改主意。以沈怀南的深谋远虑,没带人只是独身前来,他应该倾向于欲盖弥彰,他知道警方一旦掺和,梅尔就岌岌可危,殃及到许柏承,我怎会高兴。因此沈怀南明知自己此番凶多吉少,照样没有惊动朱康。万一警察出现,尹正梧会否情急下破釜沉舟,做出不可挽回的冲动,沈怀南对此没把握,他不敢贸然拿我的安危冒险。朱康要深入案件,前提必须闹大影响,他的切入点只有我。于是梅尔先发制人,通过公关部操纵舆论风向,对外给个交待,定义为尹正梧报复性绑架,我侥幸存活,朱康查归查,可任何针对许柏承有罪在先的指控,捎带调查梅尔核心经济,过往税务,都行不通了,朱康也很难凌驾于梅尔掌控的局面。
李秘书走到许柏承身后,“保镖回到梅尔,向许董汇报您甩掉他们,并且失踪了,这种情况不是初次,许董当时并未搁在心上,大约一小时后,许董接到尹正梧的电话,他说您在他手里,许董立马启程直奔边境,行驶到河东郡途中,被黄延祥的大部队人马所阻截,许董周旋良久,才突围赶来。”
我看向许柏承。
他一言未发,接过李秘书递来的外套,又吩咐他从炸崩的石灰下挖出沈怀南,李秘书立刻指挥保镖行动,许柏承把西装裹在我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偎在他臂弯,平复了好半晌,颤抖着嗓音告诉他孩子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