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1 / 1)

他瞧着我,用只有我们能听清的音量说,“你道行不浅。”

我没领会他的意思,“你”

“上车。”他命令我,“坐驾驶位。”

我知道上车意味着什么,我用尽全力挣扎抗拒着,妄图从他的束缚里挣脱,尹正梧对付我全无耐性,他凶狠钳住我手腕,推向前排车门,“我在副驾驶,你敢耍心眼,我当场毙掉你。”

他拉开车门的瞬间,突如其来“砰”地一声,疾风犀利,剐蹭过耳畔,冷飕飕的,又随即火星四溅,取代那份风过的冷意,除了耳畔爆发的枪声,还爆发男人的嘶吼声,低沉,撕心裂肺。

我眼睑顿时蒙上几滴喷溅式的血迹。

我吓得一抖。

沈怀南食指死死地抵在扳机。

他对尹正梧开枪了。

一枪正中他虎口,尹正梧手中的54式也猝然坠地。

沈怀南看向愣住的我,又追加一枪在尹正梧手臂,千钧一发关头,尖利的子弹射进皮肉,像钉子刺入豆腐,任谁也不堪一击,尹正梧本还硬扛着,非要拉上我赴死,可他扛不了,他额头由于疼痛而青筋暴起,紧接着撒了手,摁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就在他分神的工夫,沈怀南踩住车顶一跃而起,越野车不停震颤着,摆动着,天旋地转,晃了尹正梧的双眼,尹正梧下意识拽回我,再掣肘沈怀南,却来不及了,沈怀南从他斜上方跳下,不给尹正梧回旋抗衡的余地,把他撂倒在地。

他反手又是三连发,三弹射中轮胎和后备箱,汽油味源源不断溢出车厢。

沈怀南牵着我手朝远处飞奔,我手心全是汗,他崩开的袖扣从我腕间垂下,奔跑时我发丝环住他半尺袖绾,一黑一白恣意纠缠,爆炸声从身后释放的刹那,轰隆隆天崩地裂,燃烧的火球喷出一股巨大冲击力,威性之猛,波及之光,破坏之大,是我平生所未见过的,我惊住,脚底像灌了铅,寸步难移,呼啸着扑面而来的熊熊烈火和奔腾的乌焦的瘴气,以飓风席卷之势铺天盖地劈下头顶,几乎吞噬了我和沈怀南,混杂的汽车碎片,木屑,枯枝和胶皮,如一场瓢泼大雨,强悍的,污秽的,无可遁逃,无可回避,悉数淹没尚且幸存的一切。

我尖叫着,试图寻觅到一条生路,一条不是如此绝望的、如此颓败的生路,但我无处可寻,我被困顿其中,像鱼缸里的鱼。

沈怀南毫无征兆的扑倒我,他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无数玻璃碴,烧糊的火苗从高空簌簌扬扬降下,他张开臂弯,像筑起的城墙,裹着我身躯向前俯卧,手掌护住我肚子,他护住我的时候,我也本能捂住隆起的部位,他落后一秒,掌心覆在我手背,我们交缠着,摔落于硕大的土坝,灰尘四起,黄沙漫天,百里荒山似深渊,入目所及的178国道与盘旋四周的郊境线也并未逃过一劫,尽管位于百米外,值哨的岗楼也被泼天的气浪削去半个房檐,只剩一角,武警持枪从楼内冲出,顷刻迷失在无边无际的狼烟里。

我趴下时眼睛最后一闪,是虚无到极度、不真实到极度的世界。那辆本来葬送我性命的越野车毁于一旦,尹正梧的手表和皮鞋从大火中飞出,挟持我的一群男人也杳无踪影。沈怀南一面顾及那些砸下的尖锐的武器,一面顾及我,饶是他再如何敏捷也非圣人,他接连顾此失彼,压在我身上闷哼,时而身体僵硬,时而又狼狈弯曲,片刻的隐忍,再爬起,拖着瘫软的我,朝远离爆炸中心的更安全的地带藏匿。

我濒临窒息,只拼命粗喘,可大爆炸后的氧气实在浑浊,我呛得咳嗽,像被勒住咽喉。

我无助在沈怀南的怀中瑟缩,那种近乎炙烤的温度,沈怀南像炉子一样滚烫,他就是火焰,是焚化的热灰。我触摸到他背部一片血污,濡湿的,粘腻的,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我触摸到骨头,触摸到皮开肉绽的疤痕,有巴掌大,或者镜子那么长,或者很小,可深刻,坚硬的骨骼钻出单薄一层肉皮,曝露得彻彻底底,温热的,脆弱的,它属于男人,属于一个结实的,无所不能的,能改变人世不公,能判定人世罪孽,只手遮天的男人,笔直英挺的男人,他此时肌肉紧绷着,忍受那令人崩溃的痛苦。

我望了一眼指腹沾染的血,再次尖叫。

“林姝!”沈怀南唤我名字,我被他抱在胸口,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小型的爆炸声,它距离我这样近,它距离我又这样远,它的毁灭近在咫尺,它的伤害也毫厘之遥,我只要稍微一动,裸露一点血肉之躯,便会鲜血横流,可沈怀南抵挡住了所有,它们纷纷迸射在他的脊背,胳膊,吞咬他,贯穿他。

“你...”我浑身抽搐着,是沈怀南引爆了炸弹,是他让尹正梧四分五裂,葬身此处。

沈怀南没有顾忌自己的伤,他搂住我,像相缠的藤蔓用力搂住我,“他必须死。否则他不会停止,我不能赌,林姝,我不能拿你赌。”

我从极端的震撼与极端的恐慌中回过神,握住他肩膀放声大哭出来,“你的伤,你的伤怎么办。”

他不嫌弃我脸颊的污垢,他吻着,亲吻着我完好的肌肤,“没事,我没事。”

我抽噎着,“你会死吗。”

他笑着问,“想要我死吗。”

我啜泣许久,缓缓摇头。

沈怀南笑容越发深,只是很疲惫,他在强撑着,好像下一刻就会灰飞烟灭,“那我不死。”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轰然倒塌在我怀里,没了知觉。

135

沈怀南身体倒在我怀里的刹那,我呆滞住。

化为乌有的瓦片和木梁是一抔焦了的烟灰,像下一场大雨,瓢泼之势湮灭。

遍地狼藉,人间炼狱。

我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尖滑过沈怀南阖住的眉眼,他由于失血过多而苍白铁青的面孔,滑过紧抿的唇和了无生气的喉结。

我哽咽着,“沈匡...”

他没回应我。

“沈匡!”我声嘶力竭大叫,他掌心还扣在我手腕,保持着牵我逃离的力道,我轻轻掰开他手指,赫然是被勒出的几缕红痕和淤斑,我却没有怪他的勇气,我怪他什么?怪他千钧一发之际舍生保我,怪他本能选择护我在身下。

我不值得。

我自私也狡诈,唯利是图,我具备人性之恶,我之良善未曾给予他分毫,我所有的良善,动容,情感,义气,都尽数给予许柏承。

沈怀南没摄取什么,他也想摄取,可他没有得偿所愿,倒是搭上许多。

我只觉荒谬。

身处金字塔尖,朝夕应付尔虞我诈的男子,能生出一丝真情,那弥足珍贵的真情,偏偏生得不合时宜。

我啜泣着,沈匡,沈怀南,我胡乱地叫,浑浑噩噩。我们肌肤的衔接处是一粒粒粘腻的沙土,混合着他的血,他的汗,他的体温,唯独我安然无恙。

崩溃与我只一线之差,我险些抵御不住它的侵占和攻击,我没经历过最极致的崩溃,谁不是从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熬过,世上的阴差阳错、悲欢喜乐皆蹉跎,死就死了,败就败了,没什么好留恋。可这么猝不及防,巨大而惨烈的意外,我抗拒它的到来,抗拒它会属于沈怀南的结局。

沈怀南不是坏人。是坏人又如何,背信弃义丧尽天良之辈在偌大的社会几时消亡过。

他终究为情手软过,半世都漂泊的人,为情手软一回,让这光怪陆离的众生都那么可笑可悲。

沈怀南若死了,和死在我手上、受我诛杀有何区别。我虽毒辣执拗,但我亦有情。这一条命,将成为我永生永世难解的噩梦。

我从未介意尹正梧指责我蛊惑沈怀南,毁掉他,摧垮他的底线与原则,我不介意任何人唾骂我,厌憎我,冤枉我。

输与赢,真与假,就像爱与恨那样平常。

男人之间兵不厌诈,女人之间棋逢对手,男人和女人谈何不是愿者上钩。在名利场,在肉欲横流的情色场,向来是技高一筹者得天下,得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