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柏承揽在我腰间的手突如其来收紧,“孩子不是最重要的,何时何地要记得先顾全自己。”
我抽噎着,“我害怕,柏承。”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回首方才的一幕。它将是我不与人知的讳莫如深的记忆,我甚至不会让许柏承知晓,知晓我和沈怀南堕入陷阱,堕入死囚的画面。
我不明白我为何惧怕他知晓,是我对沈怀南片刻的动摇,是他忘乎所以用身躯抵抗枪林弹雨的瞬间带给我的震撼和依恋,由他而生的情绪一度占据我体内,占据我灵魂,撕扯着我,麻痹着我,我永远不能直面它的存在,它只得无声无息被遗忘,遗忘在这段泛起无端骇浪的时光里,遗忘在林姝不可触碰的禁忌里。
许柏承沾满灰土的面容抵在我发间,他温柔安抚我,诱哄着我从惊惧里抽离,我指腹掠过他最破败的部位,他的手背,他的指节,我眼前雾气朦胧。
“许董!”李秘书在这时大声说,“沈怀南还有气!”
我顷刻间回过神,激动往前蹿了几步,许柏承眼疾手快拽住我,重新呵护在胸膛,他对李秘书说,“别耽误,马上捞人。”
我盯着那处四面八方都塌陷的坑坝。
不晓得时间过去多久,李秘书率领保镖将沈怀南从深坑里架起,夕阳沉落,月色洒满北郊,硝烟未平的长街死寂如坟墓,冲天的火光亦染得天际惊心动魄,沈怀南被托举出的一霎,他唇形微动,五指弯曲着,妄图扼住什么,口型在说,林姝。
我哭声戛然而止。
自始至终我只触摸到沈怀南的伤,他躲避着我的目光,连他晕死一刻都是面朝我,他不许那么狰狞的伤落入我眼中,他不许我最难捱时他也是脆弱的,他要保护,要顶住,而此刻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伤,疤痕如同被扔进火炉里翻来覆去烙印,烘烤,折磨,碾裂,溶蚀成腐烂的肉糜,连骨带筋,被埋在一层污秽的砂砾和尘土下,我心脏猛地一揪,我想象着那是怎样一种令血气方刚的男人也坍塌臣服的伤,是怎样锥心剧痛。遗憾我一无所知,沈怀南有数以百计的疮口,我却不如他百分之一的狼狈。
许柏承注视着沈怀南。
保镖同我们擦肩而过,许柏承捂住我眼,他们坐进奔驰,朝南北大道驶离。
李秘书将屏幕闪烁着一串数字的手机交到许柏承手中,“是朱康私人号码。”
许柏承接住,贴在耳畔,“朱队。”
朱康语气很紧迫,“许董,许夫人平安脱险了是吗。”
许柏承搂着我,十几辆消防车从高速疾驰而来,有条不紊停靠于山下的老榕树周围,消防员跳下车厢,手持灭火器和高压水管飞快往爆炸中心聚拢,警笛呼啸,明亮的车灯与更为明亮的火海相融,如阳光最盛的白昼。
许柏承说,“受了点伤。”
朱康那头也警笛震天,“我们在尽力赶赴事发地。”
许柏承云淡风轻,“朱队出公差没必要向我阐述进展,早日平息最要紧,我只负责报案,后续是你们警局的事。”
朱康试探问,“许夫人在哪家医院就诊,方便告知吗。”
许柏承望向早就杳无踪迹的奔驰车,“林小姐惊吓过度,不方便。不过朱队的好友沈怀南先生或许方便您的探视。”
朱康大吃一惊,“什么?沈怀南在北郊?”
许柏承拉开车门,护送我坐在后座,他紧随其后也上车,“朱队在海城仕途神通广大,门道颇多,难道不了解沈董事长的处境吗。”
朱康说,“哪所医院。”
许柏承把手机抛给驾驶位的李秘书,李秘书捡起说,“人民医院。”
朱康终止了通话。
李秘书开上高速段,抄近路驶向位于临安道的总医院,在后门等候的一队医护迅速搀扶许柏承和我躺上病床,马不停蹄送往一楼走廊尽头的急救室。我的伤在脚骨,只需休养,许柏承的伤最严重在膝盖和手指,完成手术需要住院一周,而得知沈怀南的消息是第二天中午,范助理苏醒后联系我,他在电话中说沈先生长达十个小时的抢救,伤口发炎高烧不退,目前在重症监护室,仍然没有脱离危险。
我沉默捏着电话,彼时的窗外飘着细雨,淅淅沥沥的水珠浇在玻璃上,一颗颗透明的椭圆形,我张口语不成调,像外面寂静的世界,无比喑哑灰暗,“我晚上去看他。”
范助理说,“您没事,沈先生就安心了,他大抵也不强求您为难折腾一趟。”
136 一触即碎
我挂断电话,走向敞开的窗,一株梧桐枝杈延伸进窗台,雨水缀在墨绿的叶子,一颤一抖,无声坠落,拂过松松垮垮的病号服,我驻足,从窗里眺望窗外,雨一直下,下在屋檐和玻璃,下在空寂的砖石,寂静冗长的街巷被青灰色流云笼罩,潮湿的雾和融化的露在空中荡漾开来。
又是一年。
海城的时光这样快,我试图按下暂停,回首发现并没什么值得我将岁月停止。二十二岁之前,贫瘠又迷茫,为生计,为欲望,为俗世的悲欢;二十二岁之后,富贵却可怜,为利益,为谎言,为莫测的男人。也为过自己,然而自己从不是最要紧。所谓七情六欲,人皆有爱恨,可沉湎爱恨,陪葬爱恨,因爱恨而笑,因爱恨而哭,十分苦求一分甜,又舍不下一分甜,竟然也兜兜转转疯魔了半生。
我是许柏承的风筝,他是我的线,他用风筝探路,我以线为归宿。我没有后悔,但偶尔也想,如果当年我错过许柏承,他也放过我,现在会什么模样。十之八九是平庸的芸芸众生之一,照样嫁一个男人,熬一座围城,无风无雨,或是被生活磨平棱角,被未知的骇浪冲散。想到这些我便愈发爱他,也愈发认命。没有比许柏承给予我的更好的人生。我最好的青春在斗,在争,在演,尔虞我诈,权欲熏心。可多少女人穷尽此生,也得不到一个许柏承,遇不上一个沈怀南。
我推开隔壁病房的门,许柏承倚着床头批阅合同,他看到我探头探脑,便合住文件,好笑又无奈,朝我招手,“又偷偷下床,大夫叮嘱过什么,忘了吗。”
我进屋蹲在床边,握着他手,“柏承,我不想吃药,不想打针。”
他淡淡嗯,“我也不想。”
我面颊贴在他手心,撒娇央求,“柏承,我想回家。”
他还是淡淡嗯,“我也想。”
我立马眉开眼笑,“那我们别在医院耗着了,晚上就回。”
许柏承有一搭无一搭叩击着床头柜,“想喝冷饮,瘸着一条腿逛街吗?”
我泄了气,闭口不言。
他从地上拽起我,搂在怀里,哄孩子一般耐着子性哄我,“痊愈才能出院为所欲为,乖点,好吗。”他垂眸,随即笑着,“是挺乖,没有赤脚流窜。”
我软绵绵趴在他膝上,佝偻着脚趾,“光脚凉。”
他笑意更深,“不傻,还知道凉。”
我仰头凝望他,许柏承大抵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穿病号服也穿出英武风姿的男人,蓝白相间的条纹薄衫在他身上是如此温和明朗,干干净净,仿若明媚一缕月色,合着春风,合着初雪,合着南城的佛光,北城的晨霜,神圣,清冷又惑人。
我看得入神,也看得恍惚,他亲吻我嘴角,“怎么了。”
我脑海忽然涌现许柏承在北郊声嘶力竭呼喊林姝,绝望而不知所措,被惨烈狼藉的火海击溃到四分五裂的场景,那是他最不遮不掩流露爆发的真情,我鼻子一酸,“你好些了吗。”
他不露声色褪下袖绾,隐藏十指的伤,“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