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1 / 1)

不过短短数月,他像苍老了几十岁。

“你即便亲手料理了许家人,梅尔在商海消亡,沈怀南也休想继承一分一毫,他能认祖归宗吗,他能搬着冯琴的墓碑入许家陵园吗,他在这天地间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至死不被家族正名的野种。人财两空是冯琴所愿吗?”

“他自己不要!”尹正梧面色凶煞,气势也暴戾,“他不配合我,他太手软,他对你下不了狠心。林姝”他深恶痛绝,“你要害多少人才罢休,许柏承逼宫许崇文,眼睁睁看他咽气,不是没有你的关系,沈怀南连杀母之仇都放下,更是你迷惑他的关系。”

尹正梧突然跌跪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三十五岁。她永远在三十五岁的年纪。”

他眼角滑落一滴泪,他盯着我,“她只度过平淡的十九年,十六年在地狱。你不懂地狱的滋味,她没有睡过一夜好觉,那不是贫穷疾病,是厄运,是浩劫,只要被许夫人发现,她们母子就大祸临头,她随时要带着孩子逃命,躲避,四处隐姓埋名,像流浪狗,连住酒店都惶恐。许家势力何其大,许夫人何其风光,她要揪出一个人,为她效劳的前赴后继。冯琴在天罗地网中煎熬了整整十六年。”

他狰狞笑,“我二十二岁和她相识,她没有选择我,她不想拖累我。二十七岁那年,我在乡下埋葬了她,沈怀南不知去向。”

瓦楼内鸦雀无声。我面前的男人,是一个我陌生至极的男人,他全然没有往日的温和,恭谨,他戾气,暴躁,苦闷,他向许家人讨债,向我索命,发泄自己半生的怨气,憎恨与悲剧。

他为自己的悲剧不平,也为冯琴的悲剧不平。

不惜赔上自己的余生,不惜悖逆王法。

尹正梧手在空气里挥动着,像时光倒流,他脑海是那段记忆,“她弥留之际,泪眼朦胧,没有留下遗言的力气,她抓着我衣服,张了张嘴,就撒手人寰。她从未要什么,她只想许家认下流落在外的儿子,她只想许崇文带他回家,哪怕养在许夫人名下,她统统不计较,可那个蛇蝎毒妇赶尽杀绝,逼得她山穷水尽,她到底有什么错。”

“如果冯琴和许崇文没有那样一段孽缘,如果许崇文的原配没有驱逐他们母子,你未必有机缘遇到她,你的一厢情愿,十几年怀念她钟情她的岁月,也成为空谈,压根不存在于世上。”我明白在紧要时刻应该克制,可我无法在这种处境下还风平浪静,“你认定她没犯错,我不无辜吗?”

“你无辜?”尹正梧冷笑,“你嫁给许崇文,享受荣华富贵,人人尊你一句许夫人,你为他九死一生生儿育女吗?你为许家谋夺什么利益,拯救什么灾难吗?凭什么冯琴用生命去求却迟迟求不来的名分,你唾手可得,你助纣为虐,辅佐许柏承篡位,你最早识破沈怀南的身份却故意压制他,将他挡在梅尔之外,你无辜?”

屋内气压低,门窗又紧闭,我只觉头昏脑涨,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撞上后面墙壁,我有气无力反驳,“冯琴并非委曲求全,你低估她的意志和欲望了。养在许夫人名下她不计较?她唯一的筹码,她岂会不计较?社会上不计其数的男女用筹码搏上位,对财富地位是,对婚姻感情亦是。她在赌,赌自己打败原配登堂入室,赌借助许家血脉换回奢华生活,从此飞上枝头。一个明知男子已婚还同他纠葛不休、诞下私生子的未婚女人,口口声声为情所困无欲无求,是被许崇文欺骗,你当真相信?年轻不代表她的野心无害,许崇文本就不是底层女人能得到,除非她妄想通过占有他,进而占有他的名利。她早该知道自己耗不起,输赢有命,谁活在人间不是愿赌服输,难道她输了,要我和孩子的命偿还吗?”

尹正梧从土坑内站起,他一言不发装弹夹,不与我争辩,返回屋内的男人犹豫再三,蹲在尹正梧旁边,“老板,玩人命官司,咱哥儿几个不敢,是枪毙的大罪啊。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赚一笔绑架的钱糊口而已,沾血可不行。”

尹正梧面不改色给手枪上膛,“用不着你们沾血,等结束了,帮忙收尸,报警,三天后,自然有人支付你二十万酬劳,干吗?”

男人舔着牙花子,“她是孕妇。”

尹正梧说,“她不是普通女人,她不死,活着从我手中离开,你们都活不了。”

男人扭头看我,我立刻说,“能活,放了我,我给你四十万,我保证不报警,你是听命办事,我既往不咎,我不怪罪。”

男人皱着眉沉思。

尹正梧用枪挑开男人的鸭舌帽,“你不是头回干绑架了,人质嘴上说不报案,真逃脱了,没有放你一马的。买卖捅到警察局,你势必老死在里面,老婆能等你出狱团聚吗?赌就赌大的,赌狠的,反正你没回头路了。”

男人凶神恶煞朝地砖啐了口痰,“老板,我听你的。”

男人又出去,招呼同伙吃盒饭,尹正梧则坐在木头矮凳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他在等待着什么,时不时看腕表。

边境的夕阳比市区沉落更早,在枯黄的芦苇荡,连绵的丘陵之上,那一束橘色的光波澜壮阔,夕阳尽头是冷冷清清的盘锦大道,五点钟的傍晚来往车辆寂寥,每一处都死气沉沉。

而更为冷清的,更为虚幻的,是一个男人。

他没有开车,孤身前来,车大约弃在山下,大约很遥远的地方。有些落魄的晚霞笼罩住男人颀长玉立的轮廓,身影被拉得更长,更清瘦,也更挺拔俊朗。

有一种男人,只需一丝气息,一道影子,一件衣衫,或是一声浅笑,便仿佛看见他所有风华惊鸿的模样。

像初见的许柏承。

像初见的沈怀南。

男人覆没在夕阳褪去、云影洒落的此消彼长之中,他的脸淡泊,从容,像玉一般温润多情,将这座荒山变成含春的一潭水。他手上空空如也,只一盒烟,一枚敞开金属盖的打火机,他嗑出一支烟,眼皮略撩开半寸,漫不经心一扫,将砖瓦房内的格局和人手了如执掌。

范助理激动大喊,“沈先生!我和林小姐在库房里!”

沈怀南垂眸,无动于衷,凝视着焚烧的烟头。

范助理松了口气,“沈先生在您车上想必也安装了定位。”

我同样深吸口气,“他在我床上安装了吗?他又犯老毛病,他要把我监视起来吗。”

范助理说,“沈先生很在乎您,幸亏他监视了,不然我们能活命吗。”

我攥着拳。

沈怀南冒着危险来会一会尹正梧的举动,确实出乎我预料。

权贵多贪生怕死之徒,若非他们珍视入骨的,他们断然不踏入是非之地。

范助理又补充,“沈先生最初的确居心叵测,他利用您,但您也利用他,不是各取所需扯平吗?他并没亏欠您。而今日尹正梧破釜沉舟,在场之人十之八九凶多吉少,沈先生肯出现,在他心中您的生死必定非常重要。”

我蜷缩的拳不由自主松开。

沈怀南已经停在门口,指尖香烟也吸食了大半。

他像文艺复兴时期最简约的一幅油画,狂野的棱角,分明的线条,分寸恰到好处的张扬,骨子里所渗出的逼慑和风度,他的全部只有黑与白的色彩,寡淡,也浓郁,纯真,似发了疯的魔。纯黑的西裤,雪白的衬衫,黑白方格的风衣,从头至尾是黑与白,以及他的人,他的表情,他的心事,他完整的皮囊,他破碎的动容的压抑的眼神,仅仅是黑色和白色。

他是黑夜,也是白昼,他是灯火,也是深海。

再无比他还充满压迫感,介于正邪之间的诡谲难辨的男人。

莫测,惆怅,忧郁也疯狂。

火场,风浪,江港,形容不出他的热烈,偏执和温柔。

推门的动静戛然而止时,尹正梧从陈旧的窗柩下转过身,他看着沈怀南。

沈怀南一手隐匿在裤兜里,牙齿叼着烟,唇边溃散出一团淡蓝色的雾,“黄延祥吩咐你干的。”

尹正梧的计划中,是许柏承现身,沈怀南的现身打乱了他的设计,他有点不可置信,“竟然是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