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攥着拳。
四十分钟后,宝马在边境山脚下的一间砖瓦窝棚外停稳,面包车紧随其后也刹车停住,半山腰干枯的树木环绕着颓败陈旧的平房,投在地面的阴影也环绕着正在下车的一拨人,这里不似市区温暖热闹,每一寸都显得荒芜贫瘠,人也显得阴森煞气。
为首的男人催促我们,“往前走!”
范助理在我身后,我们按照男人的指示漫无目的在山坡兜圈子,时左时右,他们的企图很刻意,让我们忘记来时的路。
兜兜转转的过程中,我张望四周试图分辨东南西北,分辨通往城区的国道,哪里有人烟,哪里的过客密集,司机越多,我获救的概率越大。可男人押着我晃悠太久,连最初停车的位置都空空荡荡,不知被这伙人拖到何处了。
男人没好气推搡我,“别乱看。我们对娘们儿客气,我劝你识抬举,不然罩起脑袋,活生生憋死你。”
我捧着肚子,在男人粗暴对待下勉强保持平衡,踉踉跄跄迈入瓦房。
瓦房没有开灯,只凿开的半尺天窗渗入一缕黯淡的夕阳,迎面的中央空地,一个穿军绿色风衣的男人半蹲检查手提箱,我只通过男人轮廓便认出他,刹那整个人惊住,“尹正梧。”
我话音刚落,男人弃了手里的铁扳手,转过身望着我,“许夫人,别来无恙。”
我后退着,“是你。竟然是你。”
尹正梧反问,“许夫人冰雪聪明,没猜到我会狡兔三窟吗。”
我不可置信,“你千方百计摆脱沈怀南和黄延祥的监视搜寻,自己隐藏暗处筹划,雇人绑架我。”
他笑了,“不愧是把那样多的大人物玩弄股掌之上的许夫人。”
我预感不妙,却无能为力,我不熟悉这处地势,如何逃是生路,如何逃是白费力气,我一无所知,又有身孕,万一折腾过火了,和他们厮打摔伤,保不齐一尸两命,尹正梧显然已是置生死度外的亡命之徒,为孩子的安全考虑,为自己少吃苦头,我没挣扎,也没发飙。
尹正梧从手提箱里拎出一包工地使用的爆破炸弹,以及两匣54式手枪的配套子弹,他背对大门摆弄这些东西,“许夫人不妨猜一猜,深山里的血债几时能重见天日。刑侦大队朱康的侦察本领异常出色,但边境命案少则十桩是无头,他们查明了吗?没有。一座庞大繁华的城市,它的夜晚多么纸醉金迷,它的夜晚就有多么迷乱虚伪,黑暗丛生。黑暗里的事物,是悲惨又寂寂无名的。”
134 你会死吗
我注视着手提箱里掏出的炸弹和子弹,尹正梧有条不紊撕开胶带打结,墙角驻守的男人接住,往铁门外运送,直到所有炸弹押送完毕,尹正梧走到天窗下,站在水盆前洗手,又在下颌处涂抹剃须膏,无比细致刮着长出的胡须。我知晓炸弹的用途,是他用来了结我,确切说,是他和许家的恩怨旧事做个干脆了结。
我强忍内心的焦灼感,“柏承给了你家人三百万,算作抚恤金。”
尹正梧背对我,“是吗。许董为人处世,比他母亲仁慈不少。他母亲只斩草除根,绝不拔一根毛。”
我说,“他母亲死了,而你父母还健在,他们很惦记你,偷渡出国境不是柏承本意,你太固执,柏承从没动过要你死于非命的歹念。”
尹正梧将剃须刀浸泡在水中,白沫融化,他倒映水面的那张脸也七零八落,“许夫人想说服我停手吗?别白费了,我不可能停手。”
我余光打量着平房外埋伏的男人,他把炸弹都填进道旁的土里,足有二三十米,密密麻麻覆盖着边境凋零的白桦林,若置身在包围圈内,简直插翅难逃。
我心口骤然一沉,尹正梧部署很周全,谁来营救,都是险阻重重。
我仓皇收回视线,“黑暗里事物寂寂无名,其实黑暗里的情爱也不与人知,更有一些在别人的情爱里扮演求而不得的角色,最终也如黑暗中一粒尘沙,落个寂寂无名的结局。”
尹正梧用毛巾擦干净水珠,“你都知道了。”
我如实坦白,“大致猜出。”
他嗤笑,“那许夫人好奇这场黑暗的故事吗?”
我望着他,“逝者已矣,生前的故事又有何放不下的,我不好奇。”
木凳一侧的瓦砾堆积如山,尹正梧拾起顶部搁置的手枪,“许夫人的个性在女人中极少见,聪颖且适度。可惜你的个性并不能为你带来好下场。”
我惋惜的语气,“正梧,冯琴不是你的女人,没有回应的情意,你为它耗费光阴别无用处,又何必苦苦坚持与自己不相干的。她冤,世人谁不冤,不公平就是冤,可冤冤相报,每个人都能沉冤得雪吗?不,太多人的冤枉化成一抔骨灰。你投靠黄延祥,他可曾达成你的心意?他是迫不及待扳倒柏承,可迄今为止,梅尔,许家,柏承,我,都安然无恙,他难以成功。黄家满门漏洞百出,三个儿子有两个被捏住贪腐的把柄,他拿什么斗赢,他也畏惧自己牵连黄家兵败山倒。黄延祥呼风唤雨,在这盘棋局上都进退两难,你一意孤行,注定没有善果。”
“我清楚无人能斗垮许柏承,许家在海城太显赫,黄家也拔不断它的根,沈怀南能拔,可他又不肯拔。”尹正梧阴恻恻发笑,“所以许夫人,我放弃了。与其在明处伤不到他分毫,不如豁出干一票大的。都说梅尔董事长冷血无情,只爱权势不爱美人,他们在局外,我一度在局内,我比他们看得真切。我准备赌一局,失去许夫人,许柏承会否一蹶不振,您说胜算大呢?”
范助理在这时悄无声息迂回到我背后,他压低声,“您手机有定位,您知情吗?”
我看了他一眼,“谁安装的。”
他回答,“沈先生。”
我蹙眉,“什么时候安装的?”
范助理解释得很含蓄,“您与沈先生私情最浓时。”
我冷言冷语,“我和他没有私情,逢场作戏和私情能混为一谈吗。”
范助理说,“不管是私情还是作戏,沈先生追踪定位能找到我们。”
我欲言又止,脸色半点没缓和。
他也看出问题,“有什么不妥吗。”
我小声答复,“我出门太久,在车里看完记者采访宋幼卿的视频,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范助理眼里的希冀之光一霎破灭,他神色凝重,“看来只有绝路了。”
遭此横祸,我最不安,毕竟我是尹正梧报复许家的猎物,他对我下手不会留情,我无时无刻不警惕,却稀里糊涂地被这一平平无奇的招数暗算。
我今天刻意到沈怀南应酬的酒楼堵截他,赶赴贵宾园途中我甩掉了暗处护卫的保镖,他们是许柏承安排的人马,我失联后,就算他们察觉不对劲,第一时间汇报,许柏承得知我出事,一时恐怕也无计可施。调查道路监控必然经过警方之手,涉及朱康的管辖区域他怎会不大张旗鼓,他巴不得与许柏承搭上线,顺理成章探入梅尔摸底细,届时多股势力博弈,局面对梅尔不利,对许家更不利。假如黄延祥捕捉到风声,抢在许柏承前头顺藤摸瓜把尹正梧与我一网打尽,我腹中子不是许崇文的种,沈怀南无生育能力,许柏承是绝无疑问的生物学父亲,眼下也四个月了,一旦穿刺手术查验,结果大白天下,宋氏联手万科趁机发酵新闻,商业上大举进攻,那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我费尽心机逼退了沈怀南的绞杀,逼退了杀伤力最大的劲敌,若是没扛住这群计谋和实力皆不如沈怀南厉害的乌合之众的围剿,导致大局功亏一篑,委实不甘心。
以许柏承的精明和沉着,这件事的利弊他一清二楚,一定会按兵不动,等尹正梧联系他提出条件再思量解决对策,可尹正梧这次绑架我似乎不是谈判,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你在梅尔蛰伏十余年,忠贞不二,许崇文不曾看穿你来者不善,柏承都被你瞒过了。”
尹正梧擦拭着枪柄,“倘若轻而易举暴露自己的目的,还方便出手吗。”
我故作镇定,“伺机以待,狡兔三窟,虚与委蛇。许崇文重用你,抛开如今引狼入室的后患不算,他识人眼光真是一绝。”我一顿,“二十出头年岁,爱上年长自己八岁的冯琴,正梧你的眼光比不愿娶她进门的旧主可差得多。”
“许崇文死有余辜!他毁了冯琴。”尹正梧凹陷的眼眶泛起骇人血红,“你们见死不救,正合我意,可梅尔和许家还屹立着,我要许崇文的心血全军覆没才泄恨,许家人都该死,我没能亲手杀了许崇文,我就亲手杀许柏承和你,还有许家的孽种。”
他太瘦了,意气流逝,了无生气,如一具干枯的腐尸,枯萎于在不见天日的坟墓。他沧桑,也生锈,鬓角的白发层层叠叠,一茬盖过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