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娶我关乎利益吗。”
沈怀南果断回答,“关乎利益。”
宋幼卿迫不及待解开自己数年的迷惑,她本来从未怀疑过,怀疑他的情,怀疑他的忠,怀疑他别有所图的设计,从未疑心。可我一次又一次把血淋淋赤裸裸的沈怀南的皮肉不加掩饰扒光在她眼前,她连自欺欺人都很难,如果沈怀南肯一直演,演到天荒地老,宋幼卿兴许就一直信,也信到天荒地老。但沈怀南不演了,他停止在这场戏剧最迷人也最悲情的一刻,制止了宋幼卿飞蛾扑火,他不是为她尸骨无存而感动,他不是对女人有良知的男人,他的脱身只不过是自己的计划里宋幼卿的价值殆尽,他在开局时隐瞒了规则,她不懂自己应该何时退场,他终于把规则摆在明处,总之他的计划里,已不容她多留分秒。宋幼卿一再说服自己,横插他们婚姻的我才是居心不良,沈怀南却不声不响给她当头一棒,居心不良的从来不是任何人,是那个霁月光风的沈怀南,那个眉目深情无可挑剔的爱人,是制造这出闹剧将她亲手推向众叛亲离深渊的丈夫。一个女人在情爱上的花招,纵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要男人不买账,她的精彩智慧是一纸空谈,而只要男人买账,再拙劣再卑鄙,她照样是赢家。一个男人买账一个使尽了浑身解数的女人,与一个男人买账一个对他若即若离、并无心意的女人,后者的残酷会直接击垮另一个在战争中失利的女人,我想象着宋幼卿被潮浪吞噬的四分五裂的真情,想象着她离经叛道却落得孤立无援,我几乎能感受她心如死灰。
“利益之外呢。”她嘶哑的嗓音,“我不是贪心的女人,我只求一点。”
沈怀南仍旧无动于衷,“婚都离了,过多纠结失败的一段,不明智。你人生很长,幼卿,把你的悲欢哀乐花费在更值得的人和事上。”
她瞳仁里的光彻底黯淡下去,那一丝光,在强撑的渴望续命的一丝光,破败决绝地熄灭了,“这算你最真的回答。”她踉跄坐下,“也好,骗来骗去的,没意思极了。”
她拎起包,将眼泪快速抹掉,她要离开,可绕过桌角又惶惶顿住,宋幼卿终究还是不甘。
她哽咽着,“就因为我是宋铂章的女儿吗。”
沈怀南掏出烟盒,拇指在盒盖处漫不经心拨弄着,“没有宋铂章的女儿,还有许多人的女儿。凑巧是他的女儿而已。”
宋幼卿觉得可笑,她也当真听完在笑,“所以,我连宋幼卿都不是,姓名都不需要,是谁的女儿就行。”
沈怀南默不作声点烟,烧开的茶壶上方氤氲着一团白雾,烟卷也溃散出青蓝色的雾霭,两股雾气环绕,使他面容无比模糊。在宋幼卿眼里,也许他这时的模糊反而是命运的怜悯,至少看不真切他的平静,一个过于平静的男人,无喜无怒,无欲无求,清算着他们共同的岁月,用商人的口吻和商人的方式提出照价赔偿,澄清着自己当初为达目的而刻意表现的情浓,无论是伪装,亦或他有零星的情动,当大局已定,男人在两性关系中卸磨杀驴,这本身是女人极大的悲剧。
宋幼卿宁愿沈怀南面对自己时闪过瞬间的皲裂,不忍,踌躇,哪怕烦躁,疲倦,逃避,好歹是男人所流露的感情,是她在他的生活里存在过,占有过位置的印记。
不至于让她浑然忘我的一切显得太荒谬落魄。
可她遍寻他的眉眼,她发了疯痴迷的,幻想他清清冷冷的目光里只能倒映自己的那对眉眼,依然平静到她绝望荒芜的一颗心沉入更幽冷的深潭。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协议书上,男方一栏沈怀南早已签署过,墨迹都干涸了,她嗤笑,“你准备很久了。”
沈怀南递给她一支笔,“一周前。”
宋幼卿问,“你有把握我一定会按照你的意图来进行吗。”
他从容不迫反问她,“到今天,就算另有意图能转圜什么吗。”
“沈怀南。”她含着泪唤他,“你太清楚我了。你要什么,我都为你争取,为你投入,即便你要自由,你也料准我会成全。”
他靠着椅背,“我清楚的不是这些,是女人竭力想要保全的美好印象。”
宋幼卿感慨,“是啊。没有一个女人不想在所爱男人的记忆里,是无瑕的,无错的,纯白又难忘。可你的记忆里,有我吗。”
沈怀南说,“我没有失忆。”
她深吸气,“你的记忆里有千千万万上演过故事的人,你没有失忆,却也不会单独开辟独属我的角落。”
他眼眸里是无边无际的沉寂,沉寂到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千千万万的人,能择出一个记住,不是什么易事。”
宋幼卿一边笑一边说,“那我该知足。”她接过那支笔,“你可怜我吗。”
沈怀南看着她。
宋幼卿静止住,他不回复,她不肯签。
漫长的静默后,他说,“没必要换取男人可怜,被男人可怜并非幸运。”
“没有爱意,没有可怜,你对我还剩下什么。”
沈怀南说,“感谢。”
宋幼卿忽然间像清醒了,她不再多问,在女方一栏签下自己名字。
她签完后,沈怀南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真像一场梦。”她指腹拂过宋幼卿三个字,“三年就这么断了。”
沈怀南起身,整理着西服纽扣,“以后有问题,还可以找我。”
她半玩笑半认真,“要是我快死了呢,弥留之际想见你一面。”
他迎上她半真半假的戏谑,“生老病死不止你有,我一样有。而临终的心愿不要紧,不计其数的世人都完不成。”
宋幼卿问,“我被他人暗害一无所有呢。”
沈怀南稍作思索,“倘若有那天,我即使回天乏术,也尽量使你往后的日子过得轻松些。”
她笑中带泪,“你和我复婚,我就没遗憾了,你如何做,复吗?”
他也笑,“成人交往中何苦设置太多不会发生的假设。你明知结果失望,避开它放过自己不好吗。”
宋幼卿才干涩不久的眼角又溢出濡湿,她擦着,像对自己说,也像对无常的时间说,“我想回到2008年。”
沈怀南蹙着眉头。
他根本不记得那是代表什么的一年。这一年于他而言是太匆匆也太寻常的一年。却是宋幼卿掉入大孽漩涡的起始的一年,沈怀南是她此后最无辜的绮念,是她心生的最浑浊的债。
我小指蹭过屏风,烟尘在这间屋弥漫,如梦似幻。
人类的悲喜,似乎不单单是一念之间,更是阴差阳错。
有些人大彻大悟得早,有些人偏执一错再错,可偏执之人图谋无非是苦尽甘来,云开日出,到头来,都被一声来日方长耽搁了。
不是什么男人,什么情感,都能用来日方长而感化。
沈怀南摘下搭在椅子边缘的外套,“我送你回公寓。”
宋幼卿饮着冷却的茶,“盛文不忙吗。”
“忙也能适当抽空送你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