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同我擦肩而过,径直走出公馆。
我没再耽搁,让保姆找出后院的抽屉,交给跟随我来公馆的保镖,锁进后备箱,又驱车返回澜园。
许柏承一连两日都未归,两队企业的董事正较劲的关头,据说还惊动了蒲城,上头出面催促他尽快定论,我将景河带回的抽屉放在他书桌上,没有擅动。
沈怀南约我红楼见面的那日,海城难得在雨雪连绵了九天后彻底放晴。
我到达预定的包厢,并不急于现身,在空无一人往来的门口驻足,心情甚好环顾着四面八方围绕的屏风,沈怀南背对而坐,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咖啡色的高领毛衣,光裸的一截后颈愈发白皙,是极度透明的光芒,折射出青紫色的血管和纵横交错的绯红的脉络。他腿上的长裤依稀是十月份我见到他穿的那款,烟色底的米蓝,熨烫得服服帖帖,纤尘不染,裤脚紧匝,黑色的棉袜口只露一厘,他尤其适合简约休闲的风格,不似许柏承只适合正式的商务风格,沈怀南的气质与韵味很温和,极其的适度,具有令人如沐春风的分寸感,是三月的春风,比二月要和缓,比四月要湿润。
我将敞开三分之一的门推到一多半,茶炉连着香炉,壁炉也烧得旺,包厢内雾气茫茫,一秒比一秒浓,近乎吞噬了他的轮廓,有鼎炉溢出的灰青色的檀香雾,有莹白的茶雾,有供以观赏的半尺花房散出的水汽,萦绕在一株株娇艳欲滴的牡丹,于窗下盛放着。
他很是斯文舀了一勺茶叶,筛选着最新鲜的叶芯,一枚接一枚泡入沸腾的壶口,我窥伺了他好久,才幸灾乐祸开口,“沈律师似乎瘦了,气色也差些。”
沈怀南并未因我突如其来的发声而感到吃惊,他姿势儒雅扣住壶盖,语气无波无澜,像一粒石子沉入海底,被淤泥淹没,在海面掀不动丝毫涟漪,十分冷静也十分阴险,“没看见我的脸,就认定我瘦了,许太太想必对我相当的了解和思念。”
他向下压了半寸毛衣的衣领,“可惜,许太太了解我是预备掣肘我,猎杀我,而不是爱上我。”
110 大网
我进入包厢,反手合住门,“沈律师倒有自知之明,不像以前盲目自信我会爱上你,臣服你,像臣服许柏承那般受你的驱使和俘虏。”
沈怀南笑意深浓,“我觉得现阶段下定义你不会臣服我,依旧为时尚早。”
“不早了。”我挑眉讥讽,“沈律师使劲浑身解数征服我,吸引我,我都没将你当回事,你还有什么能耐啊。”
他擦拭着舀茶叶的汤匙,“女人臣服于男人,被男人驾驭,不一定是爱上他,在男人的掌心插翅难逃,生不如死,照样可以做他的俘虏,许太太未必要爱上我,我说不准也能办到令你臣服。”
我脱下水红色的外套,搭在衣架上,四处走走停停,观赏窗台陈设的盆景,“怎么,沈律师还未死心。”
此时窗外阳光正盛,几只迟飞的候鸟在池塘旁捕鱼,长长的喙探入池底,卷起大片涟漪,也打破这栋楼倒映其中的影子。
红楼西方的杏园庭我常去,许柏承包下了那一处,在两排厢苑的中央,像消息的枢纽,但凡业界有不与人知的内幕,或者同僚在此谈判,专门服务许柏承的客厢经理就能采集到第一手行情,输送到他手上。许柏承业绩斐然,极少出差池,皆因他运筹帷幄,在同行出没之地都埋下哑雷和间谍,不炸则无波无澜,炸了则一网打尽之势。多少前辈,多少新贵,多少行走河边从没湿过鞋的老狐狸,只要在海城,把手伸向了许柏承看中的项目,就统统置于他覆巢之下,寸步难行,鸡飞蛋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久而久之,杏园庭逐渐门可罗雀,没什么有头脸的人进去,改成了歌厅,正经的贵客都在东南方的北苑,殊不知北苑也有一间位置优越的客厢被许柏承包了,为全方位捕捞情报,他年初干脆入股红楼,担任大股东,这里的一举一动,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商业计划,许柏承暗中早就了如指掌,唯有此刻我脚下的西苑,少有客人下榻,许柏承也没有关注过,阿季说沈怀南最近常来这处会客应酬,洽谈了不少大事,大事的内容不得而知,但想必对许柏承极为不利。沈怀南最急于收归囊中的便是梅尔,铲除许柏承势在必行,至于宋氏,他动不了,那是他的退路,他动完梅尔才会动宋氏,扳倒了许柏承,才会打宋铂章父子的主意。
场面谈生意,谈机密的这一批塔尖上的大佬,大多是高端场所的固定客户,有专属服务,轻易不换新场地,谁找他们谈就由着他们的嗜好,自然而然落入许柏承的大网,就像沈怀南和尹正梧交易还来不及实施,部署在暗处的爪牙就掌握了军情,汇报给许柏承应对。沈怀南原本翻不出许柏承的手心,他在海城面临一步一深渊,一步一监视,同僚的风吹草动,梅尔抵御是万无一失,许柏承起初没把他放在眼里,即便盛文上市,都未过多忌惮沈怀南,每年上市的企业成百上千,要防守的敌人太多,能真正威胁许柏承的敌人中,沈怀南算是最弱势,他胜在崛起于许柏承狙击万科、篡位梅尔,无暇顾及他的节骨眼,更胜在沉得住气,耐得住卑微。从蛊惑宋幼卿,到笼络宋铂章,再到安插王予在梅尔董事局做眼线,与我逢场作戏要挟我,以及结婚彻底捏住宋幼卿这张王牌,他步步为营,用小的掩盖大的,制造无数烟雾弹,预留无数后路,绕了好大的弯子才显露他的企图。当这些环环相扣的计谋浮出水面时,我和许柏承都措手不及。许柏承撒下天罗地网,罩住了商贵阶级,却在自负和疏忽中漏掉了最该扼杀的沈怀南。沈怀南早在两年前就布子,有条不紊地将一块块垫脚石请君入瓮,设下这盘无懈可击的大局,时至今日,尽管他揭穿了许家最劲爆丑闻也只和许柏承打个平手,并未因他看作必杀技的武器换来预想中压倒式的胜利,他这盘局也堪称无懈可击,他的漏洞不是他的布局,而是他的动情,情致使他错过最佳机会,也致使他在我身上心软不忍,下手不狠。
我眺望周围金碧辉煌的楼宇,只觉它某一刻充满了讽刺。世人,蜉蝣,猛兽,都有弱点,各自袒露的亦或隐藏的弱点,一旦被擒住弱点,再强悍的人也可能输给道行不敌自己十之一二的对手。
白手起家对平民而言也许遥不可及,可在动辄只手遮天的权富层,沈怀南的那点资本毫不起眼,他委实算不上什么巨头,根本拿不到高段位博弈的入场券,这份不起眼的背景阻碍了沈怀南,却也在杀机四伏的血战中成就了沈怀南,得以幸存,容身,翻盘。
他如此深谋远虑,明白什么职业能迅速融入这群巨鳄,搭上他们这条线,又没有过度的威慑力,不会被当作靶子,当作盘中的肥肉吞掉,能够不露声色地立足,吸血。
他选择了律师,修炼成一名全省最顶尖的律师,既自保,又能决定陷入灾祸的巨头们一夕成败的职业。
我转过身,目之所及是沈怀南刚斟满的一杯茶,热气弥漫,在他温润清淡的眉目间缭绕,他始终垂眸,未曾留意我分毫,“我为何要死心。男人生来不就是争斗吗。在商场弱肉强食,捕杀猎物,在情场优胜劣汰,施展魅力。越难以收服的猎物,我越要据为己有,让猎物求着我,不管什么缘故求我,我只注重结果,求我就好。”
他用杯盖掸了掸浮荡的茶叶,“许太太求我,我随时欢迎。”
我推开窗,雪水融化的味道扑面而来,“沈律师如何欢迎我。”
“我说过,看你要什么了。”沈怀南抬起头,逆光打量我,“比许太太艳丽的女人,丰满的女人比比皆是,唯独你,不够艳丽,不够火辣,却最打动男人心弦,即使你提出不划算的买卖,我让你一局又何妨,情场的游戏,赢家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我要什么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穿堂而过的北风吹得炉火又死灰复燃,沈怀南再次熄灭,“你要我辅佐你侵吞许家财产,报复许柏承,再顺利脱身。我是打算如你所求的,许太太中途反悔,搅乱了我的步骤。”
“我反悔的起因,是和沈律师谈得这笔买卖,我后来的诉求变了。”
他从炉盖上收回手,“许太太的诉求变了,我可没变,你要的不是最开始的诉求,我要的是。你单方毁约无效。身为一名有职业操守的律师,最基本的原则是履行合约,没有达成委托人的意向,砸了自己招牌的错,我绝不犯。”
沈怀南在偷换概念同我玩攻心计,我确实失信了,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是我利用宋世忱和沈怀南开战,盛文险些在股市大盘濒临绝路,我借助宋氏之手削弱了王予的势力,架空了沈怀南的间谍,令其形同虚设,在商战中毫无实质作用,可我分明答应过沈怀南,扶持他得到梅尔的半壁江山,而不是驱逐他,排挤他,断掉他的进攻之路,现下他以我出尔反尔胁迫我,责难我,我是不占理的。
我没多大的底气,腔调也软了三分,“沈怀南,你的损失我可以弥补。”
“我有损失吗?”他似笑非笑反问,“许太太汇入我账户五百万酬劳,而我并没帮到你什么,我不退还已是万分不好意思,哪有损失可言。”
油盐不进,狡猾诡辩。
我面对滴水不漏的沈怀南,情绪渐渐失控,“那你究竟想怎样。”
他一手端茶杯,一手支着额头,神情慵懒自如,“我想怎样,许太太也一清二楚了,无须我再多赘述。”
我耐性所剩无几,“沈律师明知你我所图是相悖的,你不肯退让,我更不肯,你约我谈什么,谈茶,谈风月,谈雨过天晴的天色吗?”
“未尝不可。”他转动着杯盏,“男女风月,人世百味,爱恨情仇,许太太聊什么,我都有兴致。”
我走回茶桌,“沈律师既然闲得慌,我来了也不急走,就聊许柏承吧。”
沈怀南将茶水一饮而尽,又添满。
“柏承向我承诺,他不会娶别人,哪怕我一辈子不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他也一辈子不娶。其实与其说婚姻是保障,不如说是约束。约束爱得热烈的两人降温的速度慢点,从恋人到夫妻就相当于换新房换躯壳,用新鲜劲儿推迟相看两厌的到来,约束疲倦的一方考量散伙的成本,从而得过且过,减少两性的不稳定性,不踏入婚姻围城也同样热情不减,有共同的日子过,忠贞相待,难道就不算事实上的恩爱,不算稳定的家庭吗?相比较外壳的正式,我更看重里面有什么。”
我拾起茶盘内的新杯子,注入半杯茶,润着喉咙,“男人给予婚姻的女人,和给予一颗心的女人,是前者如愿,还是后者快活。”
沈怀南面无表情凝视我,“换个话题聊。”
我托腮,“沈律师不喜欢和许柏承相关的,对吗?那就聊聊你,沈律师娶了沈太太,却被许太太勾着魂,掐着命脉,化作你胸口的朱砂,你腹背的软肋,扰得沈太太心神不宁,是她如愿了,还是我快活呢。”
沈怀南视线停在我脸上许久,倏而闷笑,“越来越淘气了,恶毒的本相也越来越直白了。”
我在他对面石凳落座,顺手摘下墙根的一朵牡丹,繁茂的绿叶攀着红木桌而生,在古色古香的韵致里摇曳,揭过花与叶罅隙,我和沈怀南的眼神在斑驳光影里相撞,“你很高兴。”
我坦白回答,“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久前许柏承还在刀光剑影的中心苦苦度日,沈律师何尝不是英气勃发,得意洋洋。风水轮流转,轮到沈律师活在水深火热,我理所应当高兴。”
沈怀南没有生气,他端详着我择下的花,“眼下并非牡丹花开的时节,而许太太手中的牡丹叫作冬魁,是这所茶坊特有的品种,专业的培植师亲手栽种,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许太太感兴趣,旁人无人问津。命中在劫难逃的事物,早晚会颓败,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是擅于投机取巧,他胜在百花枯萎和花苞未开之际,才趁虚而入夺去满园春色。等到百花绽放,一朵反季的牡丹还能艳冠群芳吗。垂死挣扎之人,怎会赢过真命天子。”
我当然听得出他弦外之音,我没什么波动,丢弃手中的牡丹,抽出纸巾擦手,“管它是应季还是反季,能盛开一时,无边春色,也算本事,总强过没盛开的花骨朵,在花瓣的衬托和遮蔽下,出不得头。”我将用过的纸巾也丢弃,媚眼如丝笑,“沈律师瞧我,有牡丹的风韵吗。”
沈怀南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牡丹庸俗,像玫瑰一样的女人,天真不失诱惑,许太太有玫瑰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