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事。”
他语气温柔一如既往,我甚至一度错觉他到底有无看懂报告,倘若看懂了,他整个人都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没否认,“柏承,仁尚的大夫好像说我术后一年半载不能怀孕。”
许柏承依然嗯,“似乎是。”
他迟迟不问,我反而按捺不住,不理解他在盘算什么,我仗着胆子仰头,“你不好奇吗。”
他垂眸,“好奇什么。”
我一霎难以启齿,“好奇是谁的。”
他含笑反问,“难道不是我的吗?”
我一怔,轮到我反问他,“你这样笃定?”
许柏承终于脸一沉,用力捏住我下巴,“还会有第二人选吗。”他唤我名字,“林姝,我不认为你在某些事上会不知分寸,种下贻害,孩子只可能是我的,对吗。”
我扯出笑容,“对。”
他松开手,“那讲这些多余话做什么。”
我两条纤细的胳膊攀附住他脖颈,上半身吊在许柏承胸膛,腻着他,缠着他,“我考验你嘛,考验你信不信任我,喜不喜悦。”
他闷笑,吻我的鼻尖,“乱考验什么,没个正形。”颐°+//整
109 得到
第二天早晨,我在许柏承怀中醒来,他搂着我,我枕在他臂弯,他腾出一只手衔烟,雪白的光晕透过窗纱笼罩住他,如此干净又如此温暖。我从沉睡中浑浑噩噩睁开眼,他在这片纯白里闯入我视线,像五年前一样漫不经心,又猛烈强悍。他下巴蓄满胡茬,一层新生长的覆着一层昨晚未剔掉的陈旧的,淡青之下是浓郁的墨色,性感至极的男人味。分明凌乱沧桑的一张脸,被雪光倒映其中,仿佛投入一汪澄澈的湖,清清朗朗,道不尽的韵致。
我情不自禁触碰他眉眼,那样俊美而深刻的眉眼,一半是柔和一半是张扬,融于一束光,没有雕刻的压抑感和过度尖锐的棱角,有浅浅的瑕疵,浅浅的褶皱,连不笑和眨眼时也显现零星的细纹,从幽邃的眼尾延伸,攀过蜜褐色的肌肤,没入乌黑眉角,一切都恰到好处的端正英挺。
我不声不响,任由他抱着我,可两条腿在他压制下发麻,我隐隐蠕动,令许柏承发觉到我醒了,他脑袋略偏开一寸,朝房门方向吐出口中积攒的烟雾,然后在我额头烙下一吻,他看着我,“不睡了?”
我慵懒偎在他胸口,“你几点醒的。”
他吸食了一口烟,“五点半。”
我困怏怏的欠身,越过他看床柜上摆放的腕表,八点钟。
许柏承清醒两个半小时毫无睡意,显然昨晚的孕检结果超出他掌控范畴,他在思索如何处理,如何应对,我又匍匐他身上,搜寻光影未照射到的一块隐匿在黑暗中的地板,果然一地狼藉,足有二十多枚烟头堆叠,现在正是他最心烦意乱之时,无节制的吸烟证明了我的猜测。
我拿到化验单在医院走廊所作出的权衡,亦是许柏承内心面临的抉择,他有他的顾虑,他的忌讳。而这份顾虑和忌讳冲刷了为人父的喜悦,喜悦不纯粹,不是百分百的稳妥,我肚里这块肉存在变数,而且它的变数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倘若最终是堕入地狱,它就像烫手山芋,取与舍,明与暗,许柏承都如坐针毡。许崇文在世时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否则过度激怒他,他脸面难堪,吃亏的是自己,一旦许崇文一纸声明剥夺长子的继承权,他是死是活,有多少儿子,大业托付于谁,都不再重要,重要是许柏承在名利场上将逼入绝路,即便企业困境,需要他临危受命接管梅尔,都会遭受口诛笔伐,不被业界和舆论所接受。许崇文的赋予和褫夺是许柏承在权力角斗场的一道圣旨或赐死。不赋予,尚有法子窃夺,但许崇文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褫夺,从根本上毁掉许柏承起死回生的余地。因此这么久,唯有压抑隐忍,恭顺讨好,静待翻身的良机,连第一个孩子也毫不犹豫地割舍,如今许柏承终于大权在握,能做主行事,可黄延祥又处处刁难,沈怀南更虎视眈眈,他仍然处于错一步便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的生死局里。
失去许崇文的制约,无异于摆脱了最致命的枪口,许柏承有能力长久安置我以及保全自己的骨血,但作为男人,他不会承担风险在一个似是而非的状况里,因为风口浪尖上保全来历成谜并且还要扣在许崇文头上致使出身名正言顺的孩子本就不是易事,何况没有确凿证据说明它的来历到底归属谁,许柏承单方面花费巨大代价逆天改命,没准只换回一副割他的肉、养无关血脉的荒唐局面。
我理解他眉间难以掩饰的阴郁,那种阴郁,类似我五脏六腑此时所浸润的灼痛和沉闷,它悬吊着,不上不下,堵塞得人心惶惶,世间灾祸从来不怕答案,最怕没有答案和出乎意料的答案,它能迅速击溃一个人,犹如洪荒瓦解一座城池。
我死死地抓着床单,直截了当问他,“你是不是怀疑孩子不是你的。”
许柏承皱眉。
我深吸气,“我和他没可能。”
许柏承碾灭了烟,随手丢在地上,“别胡思乱想。”他末了又补充一句,“公司项目有一点纠纷,我在全力解决,和你这事没关系。”
他掀开被子,从床尾的皮塌上拣起西裤,一边穿一边进入浴室,我心不在焉听着里面的水声,响了停,停了又响,像没有止境,冲洗着他不与人知的烦躁和困顿,我不知道我们所产生的无形的隔阂能否被冲洗掉,它有多厚,多深,多不可抹杀,它横亘在我们三人,不,算上许崇文和宋幼卿,它横亘在我们五个人的中间,它充满人性的扭曲,它是下等情欲和上等阶级碰撞的产物,它有它的羞耻,它的迷惑,它的可悲,它腐烂,糜艳,又哀戚可笑,它是我的烙印,也是他们的烙印,晦暗,秽乱,脆弱的烙印。它不能被提及,不能被剥开,可妄图剥开它的人太多,时至今日,连身处这场戏中的角色,都在剥开它。
我摸出抽屉里的烟盒,只两三根了,我抽出一根,拾起许柏承撂在灯罩旁的打火机点燃,大口吮吸着,烟味是呛喉的苦辣,带浓重的薄荷,加重了苦和辣的余味,许柏承素日抽的烟是香烟中口感最烈的一种,我尝试抽了半根便呛得喘不过气,夹在手中随它焚着,散出烟气。门内的水声戛然而止时,我也熄了烟头,扔在许柏承抽完的那堆烟头的上面。
许柏承走出浴室,在衣柜前挑选衬衣和西服,我默不作声瞧着他,瞧了许久,我也起身下床,捞起垂在榻子边缘的皮带,替他系着,“留下它,有用处。至于打掉它...会很保险,各有利弊。”
许柏承原本在整理衬衣,他闻言凝视我。
我摩挲着他腰间冰凉的金属扣,“许崇文死了,对外公布是遗腹子倒也勉强能瞒天过海,可黄延祥知道许崇文不育,他这关过不了。”我思量了数秒,攥着拳欲言又止,“除非拉沈怀南下水,张冠李戴,说不准能一举两得。保住孩子的同时顺势搅散他和宋幼卿的婚姻,令宋氏蒙羞,沦为同行的笑柄,宋铂章恼羞成怒会同他算账,沈怀南背后的资本方眼见集团的名誉扫地,祸根是沈怀南造成,也会联手惩处他,驱逐他出董事局,挽回企业的口碑,那么我们正好借刀杀人,不费吹灰之力,歼灭这个劲敌。”
许柏承的目光自始至终未从我脸上移开,探究的,审视的,洞悉的,完全无法形容喜怒悲欢和冷热温度的目光,在交替掠过他面容后,又归于沉寂,“拉沈怀南下水,有胜算吗。”
我摇头,“等月份大些,穿刺手术一查就知生父,沈怀南不是坐以待毙放任污水泼身的男人,他只要着手查,陷害他的计谋顷刻会被打破,可如果我们防守住他,在孕期不做鉴定,不进医院,我便有胜算拉他下水,他不敢在你眼皮底下绑架我去查证。九个月后瓜熟蒂落,也该风平浪静了,就算业内都盯着我们,谁还能强迫许家澄清不成?这九个月足够倾覆盛文集团,我们只需背地里出手打压,给盛文的境遇火上浇油,而明处自有宋铂章以骗婚为由头捕杀他出口恶气,沈怀南纵然天大的道行,在腹背受敌走投无路的局势里也撑不住九个月。”我倏而想起什么,眼中的信誓旦旦在这一刻又湮灭几分,“柏承,你要是信我,便不查,以免报告落入沈怀南手上,你可以封医院的口,他也可以撬开医院的口,无非各自拼人脉和财力来打点窥探,你防不胜防,他有无数办法攻克你的堵截,我们没有漏洞他才无从突破,就不能翻案自证,只能认下。你要是不信我,想要确保万无一失,不愿多一重负担和麻烦,就安排仁尚的医生来澜园检查,行动隐秘些,别泄露风声。”
我其实也并无十成十的把握笃定孩子是许柏承的种,但八九不离十,总归我和沈怀南亲密的次数太少,满打满算才几次而已,又基本赶上安全期,许柏承的概率是很大的,如若天要亡我,偏生是沈怀南中了,那往后的纠葛之长,错综复杂的意外我更是躲也躲不过,哪怕躲过这回,也总有岔子降临在我和许柏承之间,注定没个善终。
我将许柏承缠绕在颈间的条纹领带系正,“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告诉沈怀南和宋幼卿,扰乱他们,等矛盾爆发,我再消失一阵。在沈怀南知情前,不能透出一丁点口风,不然他会先发制人,把这盆脏水泼给你,到时扭转事态比制造事态更棘手。”
我隐瞒了李太太看过报告单的事实,我料想她绝非不识趣的女人,为了丈夫在商界混得顺利,她没必要散播这桩秘密,更没胆子结合艳闻胡言乱语。谁也不晓得许崇文下面残废了,只晓得有钱有势的老男人娶娇妻不是当摆设而是当玩物的,玩不了只过把眼瘾就要分一部分财产,不是绝顶精明的富商会犯下的失误,况且男人六七十岁生育力减弱,也终归是有能力的,我平时没少在人前夸下海口,说许崇文老当益壮不输小伙,万一真是他老来得子,却被诬陷,何止她惹不起,她丈夫,包括业内任何一位人物都惹不起许家发怒的后果,即使是我出轨怀上的野种,一个是执掌大权的梅尔董事长,一个是宋氏的新贵女婿,他们照样惹不起,我很确信消息只局限于李家小范围议论,越不过高墙去。
许柏承沉默了好半晌,他否决我的计划,“不必掺和进沈怀南。”
我心脏咯噔一跳,我咬着牙,试探问,“你是...打算打掉,还是赌一把。”
许柏承穿戴整齐站在我面前,声音平静,表情更平静,平静得未见一丝风波,一丝情绪,“谁让你打掉了。”
我抿唇,低下头。
他命令我,“抬起头。”
我顺从他命令,缓缓抬头,跌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委屈,惊惧,无助和恐慌充斥着我身体每一个细胞,直到它们刺激得我崩溃,直到我在许柏承明亮的瞳仁内看到自己,苍白和失魂的自己。
我哽咽着喊出来,“我不想打。柏承,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我害怕以后我生不了。”
他眉头蹙得更深。
我又要重新低下去,他忽然捏住我下颌,细弱娇嫩的骨骼就在他掌中,像凋零的白茉莉,不堪一击,他随时能粉碎我,也随时能拯救我。许柏承将我整张脸抬高,几乎和脖子抻平一条线,他一字一顿,“不打。”
我望着他。
许柏承说,“好好养着,其余不用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