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颜欢笑,“您费心了。”
他在病历簿上写着什么,“你丈夫呢?我有注意事项要叮嘱他。”
我尴尬抿唇,“我丈夫”
医生从镜片上方的缝隙打量我,“没来吗。”
我说,“我先生工作忙,我先来确认状况。”
他合住病历簿,“务必提醒他认真看本子,我记录了。”
我起身,“多谢。”
我浑浑噩噩从诊室出来,攥着报告单,机械般坐在长椅上失神。两月前我在仁尚医院做过一次手术,是许柏承陪同我去的,这次要是图个平安稳妥,无论如何不能再做,我吃不消。我不信佛,可我惧怕报应,惧怕因果,也惧怕人生中的意外。我做梦都想给许柏承生一个孩子,在阳光下名正言顺的存活、不必遮遮掩掩藏匿的孩子。但我和沈怀南的纠葛许柏承一清二楚,他难免会忌讳孩子的来历与归属,怀孕于我而言在现阶段不是一件喜事,它是一柄利器,刺破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屏障,把一切都摆在明处,它的混乱,丑态,放肆,无助,我们的不得已,舍弃,某一刻的走投无路,都仿佛利刃插着彼此的血肉之躯,赤裸裸地撅出深埋在心底的贪念和欲望,扯出为这二者买单的不堪的牺牲。我不敢向他坦白我有孕,可贸然打掉,私自把真相欲盖弥彰,又无异于心虚,会令许柏承连那点疑心都化为乌有,直接断定孩子和他无关,我才急不可耐处置掉这块肉。
不过纵然千般为难,孩子的出现也很合时宜,眼下正值许柏承与沈怀南剑拔弩张之际,也许会因孩子血脉的不确定性使我有筹码牵制沈怀南,令他有所顾虑,从而在激进的博弈中止步,重新统筹这副棋,不贸然轻举妄动。当然前提是沈怀南足够在乎,愿意接受,并且愿意为自己的接受而付出应有的代价,愿意面对接踵而至的声名狼藉的下场。他们这类人,视权欲金钱为信仰,割舍权欲金钱如同谋害他们生命,沈怀南千辛万苦才爬到这一步,有资本有底气向许柏承挑衅较量的这一步,他权衡的后果是舍是留,我牵制他的计划是成功是落空,我还真没信心,沈怀南心思的不确定性比这个孩子还大。
我有十之八九的把握,孩子的父亲是许柏承,那十之一二,不排除命运开个大玩笑。沈怀南和我几乎把男女这场攻心计用最坦率残忍的方式演绎了,我掐他喉咙,他猜我意图,目的都是在算计中实现各自利益的最大化。我肯留下,因为大概率是许柏承的骨肉,而许柏承得知后肯默许我留下,其一认可是自己的骨血,其二他也会抱有十之一二的猜测,认可这是沈怀南的软肋。而不管属于谁,在许崇文已离世的局面中是不可久留的,黄延祥知道许崇文没有生育功能,他造不出所谓的遗腹子,只会是不明不白的孽种,完成它该完成的使命,在石破天惊之前,最保险是让它不复存在。
对于宋幼卿来说,这也是她丈夫不见光的污点,是她的羞辱。如果沈怀南要挽留宋幼卿,挽留婚姻,他也将想方设法除掉我腹中子,两个男人更多倾向于不留。
我只觉毫无期望。
在角落发呆的节骨眼,整层楼患者越来越多,涨潮似的涌进我所在的诊区,我竖起风衣的衣领,朝敞开的过道走去,本想经行安全通道,悄无声息地离开,可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匆匆到楼梯口正要拐弯时,一名刚结束通话的中年妇女凑巧扭头看到我,我步伐急促,但长发挽着,容貌清清楚楚地曝光在她视野中,女人一愣,随即惊愕大叫,“许夫人?”
她冲过来,拽住我,将我的身体扳正,“许夫人,真是您啊,我还怕自己眼花了,认错人。”
女人是前不久在按摩馆见过面的李太太,迎面碰个正着,再装作没看见未免失礼了,我只好驻足,同她打招呼,“李太太,您也在啊。”
她朝台阶下的保姆招手,“小曼,你去2窗口交费,记得和王主任说,我是副院长的关系户,我不排队,我马上到他诊室,别忘了录入诊号时提前给我加塞。”
保姆接住李太太的手包,“太太,我在诊室门口等您吗。”
李太太挥手,“你等着吧。”
保姆走进诊区后,李太太拉着我手,“许夫人,您节哀。”
我应和她,“李太太,谢谢您记挂。”
她亲切握住我手背,“有用得着我帮忙的,您尽管提。”
我婉拒,“都办妥了。”
李太太感慨,“老董事长可不算高寿。”
“梅尔把他累垮了。”
我话音未落,李太太竟无意识从我手中带出报告单,我立即抬手去夺,在争抢的过程,一个陌生的患者家属从一侧奔跑出,撞击上我,我被撞出半米,从抢夺报告单的厮缠中失手了。
李太太扫视着化验单,在浏览到某个结论时,她瞳孔一缩,急忙对折叠好,讪笑归还我,“许夫人,您。”
我冷飕飕的视线射向她。
她很识趣,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改口说,“您感冒了,还挺严重的?”
我眼里的冷意这才稍有好转,“是,突发性风寒。”
李太太笑了笑,“不耽搁您休息养病了,您请便。”
我朝她颔首,“也祝李太太早日康复。”
我和她一南一北,朝不同方向分道扬镳,我揭过扶梯交错的间距,特意看向她,她背影像是紧按胸脯,微微弯着腰,半蹲半站的大喘气。
豪门水深,顶级豪门更深,而海城水最深的许家,被她区区一个外人窥伺到最激流涌动的内幕,她怎会不惊慌。
我闭上眼,冷静了一会儿,从医院驱车驶回澜园。
我等到入夜,许柏承才满脸倦意归来。
我躺在床上,嗓音沙哑,“柏承。”
他拧亮台灯的光度,“你今晚睡得早。”
我犹豫再三才艰难地开口,“我白天去医院了。”
他脱西装的动作一顿,“不舒服吗?”
我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摊开的检测报告,“不是。”
许柏承循着我的目光也落在化验单,他拾起看了一眼,我浑身都紧绷,生怕在他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淡漠与厌弃,他从头至尾看完数据诊断,又看了我一眼,再度审视着化验单的说明,神情波澜不惊,“多久了。”
我回答,“一个月。”
他放回原处,解着领带,随手扔在床尾的软塌上,“我先洗澡。”
他进入浴室,关上门,很快传来湍急的流水声。
我拉开抽屉,摸出一面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几年,真情与假意,潺潺绕绕,没未来,难有善终,又舍不得丢,舍不得停,像被什么推动着,捆绑着,爱不爱皆是过错。爱,被道德惩罚,被伦理压制,不爱,惩罚自己,又实在难过情关。
我偶尔也怨憎过许柏承,怨他总为大局弃掉我,憎他英武睿智却在儿女情长上懦弱又虚伪,可怨憎归怨憎,爱不是简简单单的怨憎能抵消的。
我想得入迷,以致于他走出浴室我浑然无觉,直到他的轮廓映照在镜子内,我才一抖,仓皇转过身,“你洗完了。”
他淡淡嗯,擦拭着头发的水珠,“不睡吗。”
我摇头,“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