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鸿鹄之志的女人,也不是过分不清醒的女人,我只是一个半生不安宁,便无比渴望安宁栖身的女人。
我鬼使神差问他,“海城的雾凇漂亮吗。”
沈怀南的灰色围巾在风中翻飞,与我纠缠,我的围巾,我的发梢,最上面一颗扣子,统统在恣意的纠缠。
“当然。美丽的事物才会吸引更多人争相为它倾倒,为它葬送自己的全盘资本,赌尽自己的底牌,即使在开局便知道有一半概率会从高不可攀跌到卑贱如泥,从富有赔到贫瘠,豪赌的人依然不计其数。大自然吸引人的是独特景致,商界名利场最吸引人的是利益,隆冬风雪的产物雾凇,拥有它的美丽,等价是承担风雪侵蚀的惨重,多少人在隆冬降临频生冻疮,沉疴病榻,曝尸街头。寒冬是最难以煎熬的。妄图成为名利场的赢家,承担最高额的风险不对吗?”
我一僵,“所以确实有风险。”
蒲城项目是公家与企业分工合作建造的工程,有政府做担保,我想不通它的风险是什么。况且许柏承是何等运筹帷幄的奸商,沈怀南能搜集到的情报,他没理由蒙在鼓里,他只会搜集得更全面,更先发制人,他显然对项目顺利开展是胸有成竹。
我心思重重凝视沈怀南的侧脸,他唇边绽开的呵气浓白如雪,轻薄溃散开,和他皮肤一样透明。
我们的位置是风口,左右百余米高厦耸立,穿楼而过的朔风呼啸席卷,冻得他苍白之余浮现一丝潮红。我不禁想起他情浓时的高亢嘶吼,压抑的,沉闷的嘶吼,又瞄准时机从他的骨肉缝隙中,从密密麻麻的细胞里挣脱释放,在沙哑过后,一厘厘变得清明。他脖子的青筋在某一刻贲张延伸到鬓角,像破土而生的蠕动的蚯蚓,狰狞勃发,危险四伏。他拱起的臀,紧绷的腿部肌肉,迷离充血的眼球,无不昭示着他最真实的本色,来自体内蛰伏的兽性的可怕。沈怀南情浓时仿佛他自己风雨飘摇的三十一年,颠沛流离,大起大落,歇斯底里。
于是他的每一寸我都记忆犹新。
女人深爱一个男人,只记得自己从激情中堕落的那一遭的感受,记得堕落时的生死对峙,记得男人的喘息,那晚的阴晴和温度。女人的感受皆是拜这个男人所赐,却唯独不记得属于男人的细节,记得他疯狂失态的样子,却不记得他唤了自己名字几声,记得他带动自己从干涩到潮湿再到战栗,却不记得他何时爆发。爱到过度深刻的地步,体会到的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具体会导致女人错过男人,感受他的心跳和汗水,错过他的气息与抚摸,迷恋到极点的爱是紧张和病态的,不甘错过,宁可把美妙的具体,化为更笼统的抽象,也要感受他的全部。
我不爱沈怀南,因此我冷静,在那样刺激的情欲与崩溃的变故里也冷静。我记得他的一部分,那些最直击人心的自然流露的部分,那部分放肆和炽热深入我极端的世界,深入我的大脑皮层,它肤浅,却充满力量。
是沈怀南让我知道,世上还存活着无爱无恨,无明日的到来,无真心,可汹涌滚烫的欲望。
只为欲望而欲望。
我晃了晃神,不由自主地低声笑。
沈怀南此刻这一丝冻出的潮红若是盘旋在其他男人的面颊,一定粗糙丑陋,在沈怀南的面颊却清秀俊朗,连同他下颌处滋生出的细碎胡茬也泛着诱人光泽以及熟男的性感的味道。
“沈律师。”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叫住他,来不及经过大脑的审判,就从舌尖脱口而出。
他背对我,“许太太还想问什么。”
问什么。
我搜刮遍了自己的灵魂,最终挤出一句,“你结婚了。”
他淡淡嗯,“结了。”
我以局外人的角度给予评价,“很仓促。”
他也赞同我的评价,“是有些仓促。”
“恭喜沈律师。”
他闷笑,“许太太的恭喜,真挚吗?”
我说,“不真挚。”
沈怀南拢了拢衣摆,羊绒大衣的腰身收紧的瞬间,他身型越发挺拔清瘦,如风雪中伫立的松竹,“是否许柏承以外的男人,都得不到许太太半点真挚。”
我一言不发,也转过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我身后是沈怀南,沈怀南的身后是华灯初上的十字路口,长的窄的,喧哗的落寞的,红男绿女,熙攘人烟。
有一种人的爱,是一场不问对错的献祭。
像风餐露宿的苦行僧,一腔孤勇与执念,修行自己的佛法,渡厄渡灾,渡红尘中的一粟,渡迷路的自己。
我是芸芸众僧之一,我的爱比献祭还惨烈。
我手捧赤子之心,在爱恨虚实中饱受鞭刑,我的心浓稠火热,视死如归,为情所困于人间滚滚的浪潮。
103 坏男人
许柏承当晚在澜园住下的,睡前他打来一通电话,我告知他今夜在景河公馆,他刚洗完澡,我听见吹风机的声响,在那端嗡嗡地此起彼伏。
我想象着他坚硬的短发穿梭过我指缝的触感,我不由自主打量自己的手,空寂而苍白。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许董事长一会儿就睡吗?”
他笑着回,“不然呢。”
我瞧着天花板,“热恋期的情人不是都要煲电话粥吗。三五个小时不在话下,少一秒便寝食难安。”
他关闭了吹风机,噪音戛然而止,他的声音更清晰,在寂寞的夜里。
“林姨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这就打给陈润鹤。”
我冷哼,挂断电话。
屏幕又闪烁了几下,归于黑暗。
这一觉我睡得格外沉,也格外熟,第二天醒来时,客厅的西洋钟正巧敲过十声,我立马坐起,揉着眉骨,精神昏昏恹恹的,保姆推开一道门缝,她小心翼翼,“夫人,您起了。”
我沙哑嗯,“我喝杯牛奶,不吃油腻的,没食欲。”
保姆从厨房端来餐盘,我洗漱完梳着长发,站在水池前喝着,她说,“有一位陌生男士,等您许久了,他介绍自己是华腾的秘书部的。”
我从镜子里看保姆,“柏承的人?”
她点头,“是先生派来的。”
我抻了个懒腰,把梳子撂下,“午餐别安排了,估计在外面餐厅吃。”
保姆送我下楼,递给我衣架上的风衣,我接过一边穿一边风风火火朝庭院外蹿,果然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商务男士在车头处恭候我,我从楼里出来,他当即拉开车门,服侍我坐进后座,我随口打听,“柏承通知你来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