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来缠去,算来算去。
许柏承吃定我,我吃定沈怀南,沈怀南也必定要逼死许柏承。
尖锐的汽车鸣笛将我拉回现实,我听见自己声音里裹挟的颤抖,“还会再变动吗。”
沈怀南的大衣敞着襟怀,在我视线里掀起银蓝色的袂角,我从没看到过将这样挑剔的颜色穿得这样英气潇洒的男子,“许柏承的本事能吞得下蒲城,就不会变动,他吞不下,蠢蠢欲动的企业不只我。他树敌多少,许太太没估算过吗?”
“沈律师。”我打断他,“我指的变动,是项目本身。”
霓虹投射他脸上,像江港筑起的阑桥,有温柔的长明灯和深邃的海浪,在静止与波澜之间变幻,蛊惑着人靠近,又拒绝着人靠近。
他音色清清润润,从我斜上方传来,“许太太想说什么。”
盛文在海城大规模投放广告,以淹没式将梅尔从工程的角逐中踢出局,是板上钉钉的局势。沈怀南现在的退出某种意义上给外界营造了类似投降服软的错觉,他本人服软倒不算彻底的颜面扫地,万科集团的金方盛同样向华腾低头了,同僚也不会轻视,毕竟金方盛实力摆在台面,他死里逃生后照样不是谁都敢得罪的,企业的根基不死,只要入手一桩大项目便能在商海里翻身,抹平之前的狼狈。这次妥协无法将沈怀南判死刑,同行更不会因这次失利而小觑他,可重点在于盛文幕后的资本方都是业内投行领域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盛文是董事局执掌大盘,沈怀南是执行方,几名董事是决策方,他擅自决议是自寻死路。
我相信他会在尽量择出我的前提下逼许柏承入死局,不会牵连我,但为了满足我的需求明目张胆与董事局为敌,也绝不可能。
我审视着沈怀南,试图从他表情最细微的皲裂中验证什么,洞悉他布下的不见硝烟的阴谋,找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可不知是他太擅于隐蔽自己,或者我太过敏感警惕,漫长的审视后,哪怕零星波动我也未曾搜寻到。
明珠塔在天际之下寂寞闪烁,晚霞与夜色一并降落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因沈怀南的存在而沉郁神秘到极致。
我攥着拳深吸气,“蒲城的项目,有诈吗?”
他在下一秒,用那双眼睛注视我。
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我陷入沈怀南压迫的注视里,被他自始至终的缄默搅得混乱的思维更浑浑噩噩,他就在这时一步步迈下台阶,逼近我。总共七阶,我走七步,他只需走三步半,我们方才已经近在咫尺,缩短七步距离后,他挨着我如此的相缠,如此的糜烂,我们相互触手可及,像一枝藤蔓纠葛住一枝藤蔓。
一枝是纤细,一枝是粗壮,一枝柔情,一枝野性。
在我的冲击下,一贯谦谦君子面目示人的沈怀南,凸显出男人的狂浪和失控。
远处车水马龙的长街,车灯似橘色的海洋,将稀疏的月光吞没。
“许太太以为有诈,大可劝诫许柏承敬而远之,工程盛文自会再找契机接手。只不过,第一次我让步,第二次纵然他有天大的手段,未必有办法再撬开我的手。”他说罢轻笑,“即便许太太舍身取义,将自己送给我玩,也断然没有我再度相让的道理。”
我对上他目光,讳莫如深的,清清冷冷的。那里是巨大的漩涡,它看似平常,实则激流涌动,强悍撕扯着我。
“许柏承正在调查,他...”
“在许太太的眼里,我当初利用你接近许家的核心,是不是我下半辈子再做什么都是利用你?”
沈怀南的问话盖过了我。
我一噎,到嘴边的咽了回去。
他俯下身,我们四目相视,“林姝,别把人想得太无耻,如果我对你真的够狠,今日不是这副局面。”
不是疑问,是质问,令我有刹那的窒息。
沈怀南果然精通如何捏住我的软肋,情是我的妖魔,亦是我的慈悲,我有多么求而不得,就有多么着迷朝拜。
许柏承没有袒露过,五年的时光,关乎爱的,寥寥无几,他的情意是山之巅,在海之底,跋山涉水才得以窥见冰山一角。
我太迫切想感知它全貌。
沈怀南总是比许柏承袒露得多半分,但又不过于虚假,恰到好处地抵住了女人最迫切的缺口。
我此时必须鼓起全身的力气,用尽五脏六腑所积蓄的血液,才能迎接他的目光。
“你够狠,局面会怎样。”
“你自己说呢?”他似笑非笑,“男人要斗,处处是机会,许柏承按兵不动,是探我的底多深,我按兵不动,只为拽出你。”
沈怀南唇角的笑意一收,“我从来不是深渊,你不抽离他,他就是你最后的深渊。”
我默不作声凝望他。
在沈怀南转身同时,我掠过他的眉眼,眉峰刚毅,眼窝偏深,唇瓣不薄不厚,唇形如雕刻般整齐,沈怀南的样貌其实并不温润,相反,他和许柏承棱角分明的五官有相似之处,看越久越明显。可他偏生让人觉得如玉如珠,万般和煦,是那一股隐匿在骨子里的温润的气度,将原本也凌厉的沈怀南衬得斯文儒雅。
他异于满眼算计满身铜臭的商人,他是清风明月,他的贪和毒不着痕迹。他欺骗了所有人,特别是欺骗了我,用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洁无争的模样。
当沈怀南走向广场一辆泊着的轿车,我慎重而锐利的眼神适时的撕掉他温润虚伪的皮囊,识破他杀人不见血的锋芒。
“项目有问题,是不是。”
沈怀南耐着性子回答我,“没有问题。”
“蒲城对梅尔象征一扇门,一扇开启垄断全省,统治商网的大门,你不给出强有力的交待,董事局不会允许你撤,你暂时没有能力对抗董事局。”
他一动不动。
我继续戳穿他,“你会舍弃任何,不会舍弃制衡许柏承的东西,你会另辟蹊径阻碍他,却不会任由他扩张。何况蒲城项目落入你手中,你不止是制衡他,你能封堵他,使他败退,困在海城,而盛文则可以采取借助项目先占领蒲城,从蒲城迂回围剿的策略再占据海城,一旦盛文一统两城,凌驾于梅尔是指日可待的事。你从少年时期便卧薪尝胆,苦等这一日,临门一脚失误了,我信,临阵罢手不战而败,我不信。”我直勾勾盯着他,盯着他随呼吸而隆起的脊背,盯着他宽阔的双肩和线条流畅结实的颈部,“沈律师,你的退让有隐情。”
在我咄咄逼人的进攻下,沈怀南沉默许久,久到我站得脚底发麻,他才终于另起话题,“许太太看过雾凇吗?”
“武松?”
他一怔,旋即笑出声,“铺满冰雪的雾凇。”
我说,“没有。雾凇在极北极寒的城市。”
沈怀南摩挲着在小腹处的一枚纽扣,“海城郊区的荆镇有一条长堤,每年最寒冷的一月份,植在堤坝上的雾凇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没见过他口中海城的雾凇,我见过极北之地的雾凇,在黑龙江一处接壤俄罗斯的小城,我去那座城市出差,向当地的医院推销器械,那年我还未遇到许柏承,还未经历这段荒诞又欲罢不能的故事。经历过在冰天雪地里独行,没有依靠,没有归宿,没有情感作信仰支撑的人生,我畏惧再经历一回。
它太寡淡,太食之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