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许太太年轻美丽,您一时出格,我信。出格对象是沈董,我不信。”
我暗自松口气,“您不信就对了。”
“所以许太太,我提这事,是玩笑。”
我也笑,“能当面说,不捅刀,我自然当成玩笑。”
“我们改日见。”
我将听筒缓缓扣住,吧嗒声响起的刹那,我仅剩的笑容也荡然无存。
邹太太是来给我打预防针了,暗示我尽管她不会捅刀却有人会捅,先把自己从流言中择出,恐怕海城的日子要不太平了。
许柏承当晚出差去蒲城视察项目,我也整宿无眠,次日天亮才昏昏沉沉入睡,再睁开眼时已经下午,我两餐合并一餐简单吃了一碗粥,一碟蒸饺,便出发到盛文集团,继续堵沈怀南。
还真被我堵住了。
最后一缕黯淡的夕阳从西边天际正式淹没,没入江港的海平线,没入这烟火人间,没入陈旧的冗巷和崭新的楼宇,也没入沈怀南那双惊心动魄的眼。
他伫立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商务男士中央,同他们交谈着,面带微笑,平和淡然。他们向他道恭喜,络绎不绝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击破空气,击破斜阳西沉的光柱,传进我耳中。
沈怀南逐一道谢,在以往的英姿勃发之上,又充斥着新婚后的男人独有的柔情和成熟。
他看到了我,却不作停留,一闪即过。
他没有泛起半点涟漪,寂静如死湖上的烟波。
可我觉得沈怀南的眼睛仿佛在经历最激烈汹涌的海啸,他大胆示人的,他不为人知的,他盘根错节的所有,清清静静沉没进他自己的海啸里,他没有允许谁看破,却又抗拒不了我的看破。
在沈怀南这双眼睛里,有整个禁忌的世俗,它刺激,伟大,凶狠,痴癫,疯魔,无助。
爱不是爱,恨不是恨,佛不是佛,妖不是妖。
苦痛,血腥,仇视,偷情。象征着晦涩禁锢的世俗的东西,被如数湮灭在他瞳孔。
我还记忆犹新,我们第一次做。第二次,第三次,最末一次,我都记忆深刻。无关情感,是大脑本能的留存现象。那些令自己愉悦或矛盾,烦躁或释放的情绪,会分出一块领土,犹如制作标本,清晰烙印在神经里。沈怀南遒劲的四肢所展现的力道,大汗淋漓,沉陷于意乱情迷,他的情迷很脆弱,很迷惘,我一度怀疑沈怀南的经验极少,生疏才脆弱,才会在快感中惊慌失措,可他又充满极致的饱满的耐心,除了玄关那次,其余都勉强算有耐心,他知道如何抚摸更能点火,知道男人和女人生理的差别,知道收放,他是彻头彻尾的谜团,当你意识到自己了解他,可发生的事实证明了解是错误的,是偏见。
沈怀南是一个很磨女人的男人。
他磨掉的不是耐性,不是趣味,不是着迷的程度。是什么,我也无法分辨,关于他的,很模糊。就像多年未放映过的老电影,发钝,戛然而止,不可预料,又突如其来。
那群人散去后,我揭过挡风玻璃,肆无忌惮的凝视他,他也凝视我。
在漫长的凝视后,我敛了敛心神,推门跳下车,冲到盛文大楼门口,拦住他去路,“你什么意思。”
跟随他的范助理在我们之间来回梭巡,他嗅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悄无声息地退下。
沈怀南迎着一道尖锐破开云层但又即将覆灭的光线,他一动不动,目光停在我素白的面容,我逆光仰头,隔空碰撞着,探究着。
“许太太问我什么意思,我也要问你,你问什么。”
我斩钉截铁,“你心里清楚。”
他笑着说,“我不清楚。”
他撂下这句,便转身走。
我直勾勾盯着他侧脸,“你真舍得。”
沈怀南脚下倏而停住,脸上笑意也一收。
阑桥自南向北,成千上万盏霓虹,似乎千里之遥,又似乎触手可及。灯火暧昧而沉郁,掠过沈怀南幽邃的眉目,掠过他俊挺的鼻梁和那张不薄不厚颜色不深不浅的唇。
他的一切都那样恰到好处,一切都那样温润适度。
他与我如此相近,近在咫尺,他呼吸着,唇边绽开一团白雾,弥漫着扑向我,同我的呼吸萦绕交缠,在夜幕下共沉沦。
耳畔是十二月打马而过的风声,是橱窗屋檐上化冻的雪水,是温凉的,亦是炙热的,我听到城西的码头的轮船汽笛在进港口嘶鸣,听到悠长的间隔中沈怀南似有若无的心跳声,就在这样静谧又喧嚣的时刻里,我和他四目相视,他立于台阶上,我立于台阶下,隔着一束束陌生光影,一辄辄浓墨重彩的时光,他是一段故事,我是一段故事,两段本该不相交、本该依循各自人生的轨迹的故事,在九个月前的那个春风沉醉的午后,交汇在这座使无数人欢喜,也使无数人绝望的城市。
荒唐十足,天意难违。
沈怀南格外平静,平静到我感觉出他的忧郁,根植在他骨髓里、与他迄今为止所拥有的风光荣耀格格不入的那种忧郁。
“我的舍得,不是许太太期望的结果吗?”
102 献祭
沈怀南的舍得,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可又超出我的预计,我不认为自己那场勾引有足够的分量从他手里交换蒲城的项目,我既没有费尽心机付出什么,除了这一具他早已得到的身体,就算我难得一回热情火辣千娇百媚,他又不是初尝肉欲的毛头小子,被个中滋味迷得魂不守舍瘾入骨髓,为此不惜把性命都搭在我身上,他实在犯不着付出这么大代价。事实上不仅许柏承没想到他当真甘心让步,我也没想到。我们无非是赌一把,许柏承也亲口说自己谋划了另外的出路来抵御狙击他的沈怀南,他还没来得及出马,沈怀南就被斩落在我马下。
决胜局中博弈的赌徒,绝无倚仗小聪明厮混的泛泛之辈,全是深不可测的大智慧,从尔虞我诈的战术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个女人便解决了一所集团最棘手的难题,避免了千军万马的牺牲,在小聪明的人眼中归功于女人的道行或男人的弱点,但在大智慧的人眼中根本不可能,它带有陷阱色彩,值得深究怀疑。
色欲,权欲,爱欲,复仇欲,所有在现实中衍生的欲望,权欲是征服俗世和社会的豪情,色欲与爱欲是征服情感,复仇欲是征服罪与罚的冲动,它们的本质归根究底是情的产物。而盘踞在巅峰的精英,本质是剔除最基本的情感,将它转化为单纯的欲,不受感性的羁绊,用理性和逻辑实现野心。许柏承与沈怀南一同置身在这盘棋局上,看待对方也用极度理性的眼光,他们从不排除女人在对方的生活中的价值和诱惑力,尤其是我,我没有宋幼卿与陈润鹤的优势,我是光秃秃的,我只有自己,当一环又一环的秘密浮出水面,我自己这点价值也随之消磨得荡然无存。然而对于快要丧失价值的我,他们却违背了自己唯利是图卸磨杀驴的原则,竟然沦陷了一些。无论取决于什么沦陷,本能的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我在眼皮底下叛逃演戏让他们失去操纵,甚至挑战暗算他们。一个是一手调教我的,一个是钓我上钩最初就扼住我的,我本该逆来顺受,却一而再露出獠牙,撕咬他们不与人知的微弱隐蔽的感性,激发他们压制我的过程中更加沦陷,也激怒了他们。
尽管我始终不肯承认,许柏承决定将我嫁给许崇文,就是阻断了我们的以后,任凭我倾其一切扭转,他不愿配合也无济于事。我四年的青春没能改变他的决定,我们各自习惯了扮演发号施令和言听计从的角色,直到沈怀南的出现,他以破坏者的姿态横亘在中间,强势入侵这一段错综复杂且悖逆伦理的多角关系,直到许柏承得知我背叛,背叛的背后,理由与对错不重要,重要是在许柏承察觉我也会离开他,也会与别的男人牵扯不清不楚,他内心有什么在悄然褪去它陈旧牢固的一面,裸露它更为动荡更为矛盾的一面。或许当局者迷所迷住的人,在我之外还有许柏承自己。他从未真正面临过林姝从他的人生里消失,他自负于我永远离不开他,而沈怀南作为旁观者,他看破了许柏承窝藏在最深处的不曾暴露过的隐秘的情感,隐秘到他自己尚且没有揭开它,他早就面对不了没有林姝的岁月。
许崇文死后,许柏承最该做的是先一步曝光沈怀南的身份,再把全部罪责推给我,控诉我图财害命,欺诈股份,联手私生子迫害家族,许柏承为遏制丑闻,保全梅尔利益,才当机立断接管大权。直接化解后面会兴起的祸乱,以我为垫背,踩死沈怀南,送我们同归于尽。使沈怀南在私生子一事上无文章可作,在许崇文的死因上也无把柄可抓,否则这两样将是他最胜券在握的砝码,的确能陷许柏承于不仁不义,不法境地。不过同归于尽的结局,至多是盛文跌至谷底,股东撤资,沈怀南身败名裂,而我却背负谋害丈夫的嫌疑,许崇文海外资产转入我账户的时候,他没有人身自由,尹正梧是人证,故而转账动机不详,定义诈骗罪绰绰有余,我的下场十有八九是至死不见天日的无期徒刑,许柏承送我进监狱,便万万不能再救我,无数双眼监视着他,也监视着我,他走错半步,又是血雨腥风。假设他这么布局,则是毫无漏洞的,断送我就能永除后患,就能掐住沈怀南的咽喉,终止这场战争,可错过这份天助的良机,也许要拉锯多年,赔付的代价更不堪设想,如今主动权在沈怀南的手上,许崇文的死讯早晚会大白天下,许柏承的继承名不正言不顺,又对外恶意隐瞒,尹正梧倒戈以致沈怀南目前掌握了实情,倘若他出面指证许柏承心中有鬼,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后者百口莫辩。许柏承放弃了断送我来自保,这是他唯一脱险的路,等于他撕碎了自己的胜券,随时会被沈怀南磕得头破血流。
他终究是舍不得我,在一点点的直面自己的心。
许柏承也在赌,赌沈怀南不会指证他,因为我在许崇文的亡故现场,同是人证,尹正梧不及我有重量,沈怀南指证许柏承,我必会站出澄清,他是赢不了官司的,除非他选择走上许柏承放弃的路,送我们同归于尽,指证我和许柏承有长达五年的奸情,里应外合篡位梅尔,谋夺家产,许柏承势必身败名裂,但出力最多的人是我,我的罪更重。许柏承在赌沈怀南也舍不得破釜沉舟。
蒲城项目的失而复得对许柏承而言,不仅是垄断商业网的作用,更是一次试探,沈怀南松口了,意味着他不会走上许柏承放弃的那条路,不会以断送我为成本进行这番决斗。
那么沈怀南希望自己对一个女人沦陷吗?更甚是对一个自己本来当作垫脚石、打算利用完再借刀杀死的女人沦陷,他抗拒并且憎恨它的发生,这会坏了他的大事。男人比女人克制,可一旦克制覆灭,生成软肋,男人又比女人容易击溃,男人的欲望太浓烈,浓烈注定会自焚与他焚。当发现自己越来越偏离计划,抱着这个女人开始情不自禁动摇,连大好时机都不顾,分明深谙她虚情假意还不忍毁掉,想要和另一个男人在关于这个女人的爱恨里一争高低,想要复制那个男人独占她的轨迹,沈怀南意识到这些的一霎,他恼怒自己,也恼怒我。
我们犹如三条不死不休的蛇,越是沾满剧毒,越是要俘虏,越是缠得紧密,缠得爱痛交加,越是要反噬,制造出更大痛苦和近乎疯魔的情绪施加于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