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1 / 1)

我捂住脸,坐在车上静止,灌入车厢的风窸窸窣窣,寒烈如刀刃,割得皮肤生疼,长发在朔风里拂荡,许久才归于平寂。

098 半子

我到达许柏承告知我的206包厢,途经走廊时,惊讶发现沈怀南就在这间隔壁的205,并且205内不止他自己,还有尹正梧。

梅尔实业的部门经理,许崇文把持江山时一度大权在握备受器重的尹正梧,竟然和死对头盛文的董事长秘密会晤在此处。

在业内同行的眼里,大抵很荒诞。

我停在门口,连接205和206的一堵墙,挂着一幅唐伯虎的真迹美人图,四周镶嵌的红砖,与整体的墙板颜色不一,我观察了一会儿,心下了然。

侍者看我迟迟未动,他不解询问,“女士,要换一间吗?”

我回过神,微笑拒绝,“不必,我挺喜欢205的视野。”

他引领我进去,介绍着包厢的陈设布局,“205与206原先是豪华套间,专门招待政府干部的,后来省里下条文,禁止本地范围内的公干公费项目,从此上面无人光顾,茶楼便整改一分为二,同时接待两拨客人了。”

我恍然大悟,“不常来的生客,不了解内情吧?”

他点头,“那肯定一无所知,整改是去年六月份的事了。我们茶楼之前生意不火,主要地点太偏僻,市区规模上佳的茶楼不少,谁会跑这么远来喝茶呢,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不正当关系幽会或者交易。”

我点了一壶加蜂蜜的特级普洱,一筐樱桃蜜饯和一碟水磨云糕,侍者签单退下,我立马将那幅悬吊的国画卷起,用夹子固定在房梁的上方,防止它中途落下。

包厢的正中央摆着一方圆形的漆釉茶桌,我临门而坐,只需稍稍偏头,便将205的一切一览无余。

我全神贯注观望着那边进行中的一幕,从尹正梧的神态以及他们相处熟悉的程度分析,我基本断定不出先前所料,尹正梧叛变了。他背叛了许柏承,确切说他压根没有归顺过许柏承,至于我,他算是彻底反目。我帮助许柏承隐瞒许崇文的死讯,帮助他收缴了许崇文在海外的全部资产,我所做的每件事,都符合一个居心叵测的间谍身份,我欺诈了许崇文,也欺诈了尹正梧,我扮作他们这艘船上的同盟,却行不轨不义之举,如同深入虎穴,夺取情报后再叛逃抽身,以尹正梧的性子,被耍了一遭,鞍前马后的替我卖命办事,我的真面目暴露,他必定视我为仇敌。而且许崇文濒死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我和许柏承两个当事人知情,对于不知情的外人而言,它疑点重重,甚至罪恶深重。仿佛一团永不会被破译的谜,被人为石沉大海。就算没发生什么,尹正梧也不会相信,许崇文的离世确实太仓促,许柏承继位也并无正规流程,连许崇文生前都未承认他,更适逢私生子浮出水面的关头,倘若许崇文还不松口放权,梅尔未来会由长子与幼子共同继承,向来自私独裁的许柏承,不完整的梅尔是万万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尹正梧为此怀疑我联手许柏承里应外合逼死许崇文篡位,抢占先机防备私生子,倒也情理之中。

沈怀南是私生子,尹正梧是一清二楚的,他最痛恨许柏承,也最有立场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放眼海城,目前敢于较量梅尔,敢于向许柏承挑衅为敌的商人,也就沈怀南一人了。他不仅有胆魄,实力不弱,城府也极深,为人处世精干老道,沉得住气,这些尹正梧在暗中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尤其是得益于资本方和宋幼卿的支援,盛文的势头最近更猛了,只论话题度,绝对风头无量,不夸张说,几乎和梅尔并驾齐驱,投靠沈怀南是尹正梧最稳妥,胜算最大的一条路。沈怀南是许家流落的血脉,从根源上讲,尹正梧效忠他,也算另辟蹊径效忠许崇文,毕竟许崇文在世时最担心的就是幼子会被长子赶尽杀绝。

侍者端上茶壶,我便吩咐他下去,我燃起茶炉,煮了片刻,茶水沸腾烧开后,我斟茶的工夫,回廊外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能听得出行走的人刻意压制着动静,但皮鞋踩在大理石砖,仍旧隐隐约约迸出脆响,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门,下一刻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推开,进来一名男子。

男人高大俊挺的身躯逆着窗户透入的一缕薄光,驻足在原地。

我注视着他,他也注视我,当我要唤他名字的前一秒,他竖起一根指,比划噤声的手势。

我顿时抿唇不语。

他大约刚结束一场会议,很重要的会议,身上穿着无比正式的商务西服,外面是一款银灰色的羊绒大衣,在纽扣两侧拼接纯黑的皮面,显得风姿潇洒,英气勃发。他逐一解开扣子脱下,搭在臂弯内,落座在我面前,我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边,他接过喝了一口驱寒,口型问,“来多久了。”

我压低声,“二十多分钟。”

他没再说什么。

此时的205包厢,一个年轻侍者跪在桌子的不远处,一块清清静静的空地,表演着茶艺,尹正梧蹙眉端详那名侍者,沈怀南察觉他的警惕,笑着安抚,“不妨事,他不认识你我。”

沈怀南无所谓,尹正梧也不好过多的纠结,他告诉后者,“许董很谨慎,他经手的工程其实很多,他并不是每一桩工程都亲力亲为,可国际大厦的项目是明年全省的重头戏,梅尔付出三个亿的成本拿下,董事局也密切关注着,在这上头做手脚不易,我提议许董降低标号,在水泥钢筋、房梁柱等原材料缩减开支,以次充好,适当的节约成本,房产行业这种手段很平常,以次充好也不是多么次,中等档次的材料建筑大厦出事故的概率微乎其微,只是内部构造不够精细,除了相当内行的人能看出,其余人是没法分辨的,以许董今时今日的地位,打点土地局那批验收工程的人员也易如反掌,按说他没道理驳回我。”

尹正梧眼神流连过侍者手下的茶具,“许董之所以按兵不动,我不认为他是发觉我别有企图,相反,他很可能动摇了,处于犹豫不决且更加倾向通过我提议的阶段。他在评估相应的风险,商人唯利是图,道德观是他们最稀缺的,十之八九理智会败给金钱,我很有把握。”

沈怀南沉默,兀自盘算什么,尹正梧说了许多,均没得到回应,他再次皱着眉头,“沈董?”

沈怀南这才摇晃着茶盏,慢条斯理开口,“我很好奇,尹经理深受梅尔两任董事长知遇提携之恩,为何伙同我对你的东家下手呢。”

尹正梧也随之托着茶杯,“老董事长待我确有提携之恩,可这位许董,他防范我可防范得紧。”

沈怀南垂眸,看似心不在焉,实则又诡谲难辨,他观赏茶叶的色泽,嗓音懒怠,却藏匿十足的威慑和试探之意,“苍生万物,蝼蚁人兽,各有宿命。想必尹经理明白得失之论。有得必有失,可并非有失必有得,许柏承如今是梅尔的掌权人,我对付他,我们的输赢会影响到企业命脉,假设许柏承输了这局,届时梅尔风波四起,他岌岌可危,梅尔的股市大盘也摇摇欲坠,盛文有机会取一瓢,这一瓢,我是取,是不取呢。”

尹正梧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沈董也说蝼蚁人兽各有宿命,良机在手,您该取则取。”

他的答复有些出乎沈怀南的意料,“你辅佐梅尔,忠心于老董事长,可所做之事,更像通敌卖国。”

尹正梧把玩空了的陶瓷杯,“不瞒沈董,许夫人招安我时曾亲口发誓,老董事长有恩于她,她会知恩图报,为老董事长平衡您与许董的关系,一旦许董出手,打算独揽梅尔,吞掉遗产,她也必然做一颗制约他的棋子,尽力保留属于您的那部分,力保您后半生平安无虞,不用受制于许董荼毒的黑手,也力保老董事长晚年安乐,保梅尔没有硝烟。我听信她一面之词,才马首是瞻。然而她言而无信,是非混淆,我又何苦盲目愚忠,助纣为虐。”

我四肢骤然一僵,下意识看向许柏承。

他神色泰然自若,喝着从滚烫晾到温热的茶水,我小声提醒他,“柏承,沈怀南知道许崇文的死讯,他会捅出去吗?我们是直系亲属,如果在他之后才发布讣告,会不会引发无端的猜忌。”

许柏承一言不发,从他眉眼间看不出半分波动,好像这仅仅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深吸气,压下心里奔腾的躁动和不安。

得知消息的沈怀南亦是一怔,“遗产。许崇文亡故了?”

尹正梧面色颇为凝重,“是,老董事长已故去半月有余。”

沈怀南捏着杯壁的指节一寸寸收紧,本就无血色的透明皮肤更是泛白,惨烈的青白,连同手背的筋络也暴涨迭起。

好半晌,他才松开紧攥的拳,犹如抽干体内所有力气和血液,“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尹正梧摇头,“我不在场。”

沈怀南凝视着他。

尹正梧继续解释,“许董和许夫人在场,保姆医生都被驱逐出屋,后面的殡葬也秘不发丧。”

沈怀南的面容阴晴莫测,“倒是像他一贯的狠绝作风。”

许柏承倏而在这时放下杯子,他默不作声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我不懂他的意图,也不敢在这节骨眼多问,紧随其后跟上他,他抵达206,里面的侍者换了新茶正出来,反手准备关门,许柏承摁住对方的胳膊,侍者一愣,旋即明白,低着头离开,于是包厢门敞开着,许柏承就那么波澜不惊站在一束炽白的灯光尽头。

尹正梧率先看到他,当即脸色一变,从诧异到苍白,最终化为消沉。

认命的,残喘的,死气的,无奈的消沉。

和许柏承博弈的人,无论明争暗斗,无论押注什么筹码,都从未在许柏承作为对手的棋局上赢过。

哪怕半子。

胜他半子,是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