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忱的困意全无,“许夫人。”
我说,“是我。”
他猛地坐起,床舷嘎吱摇晃着,“有事吗。”
游戏花丛的浪荡子弟骤然和女人正儿八经,可真是千载难逢,可惜我无暇欣赏他的弃恶从善,“的确有事。”
那端是扣压打火机的吧嗒声,“你讲。”
厚重磁性,夹杂着睡醒后的低沉和沙哑,沉稳内敛得不成样子。
“宋先生?”我愕然。
他也愕然,“许夫人?”
我再三确认,“是宋世忱宋先生吗?”
他也再三回应,“是。”
我抿唇,求人办事自然要放低姿态,从前我和宋世忱水火不容,他欺负我,我折腾他,到头来,他倒成佛了,我还在魔坛里挣扎,我需要他拉我一下,也就他能拉我这一下,可他拉不拉,我没把握。
坊间流传,宋世忱嗜好柔媚温驯得掐出水的那种女人,我朝着电话那头说,“宋公子,你看窗外。”
他不自在,“窗外什么?”
我笑着说,“明月寄相思。”
宋世忱的错愕加重,“是林姝许夫人吗?”
我乖乖应答,“是。”
咣咣的动静填满了听筒,我想象着是怎样的场景,眉目清秀好看的男人闲闲地倚着床头,泛白的骨节叩击着一旁的灯柜,像撞了鬼,匪夷所思的模样。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使诈害我?”
我叹气,宋世忱自从认识我委实是多灾多难,我有大分寸,却无小分寸,他没少丢人现眼伤筋动骨,当然,每每他遭殃,我也跟着倒霉。
“宋先生,往常我使诈情有可原,是你先招惹我。现下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西码头的盈利我都分你一半,没必要害你。倒是同仇敌忾保自己无恙,是我和宋先生的当务之急。”我一字一顿,“求宋先生帮个忙,帮我也算帮你自己。”
我郑重其事,宋世忱也收敛了玩笑之色,他缄默数秒,“说来听听,再决定帮不帮。”
我留意着走廊的脚步声,佣人司机进进出出,无人关注卧房的声响,我关掉壁灯,隐匿得更安全些,“沈怀南和你姐姐的地下情,他们准备最近挑个良辰吉时公布于众。盛文上市初期,有联姻的喜讯是百利无一害,外界会认为宋氏与盛文要强强联合大开杀戒了,此时攀附沈怀南,在寻常项目上卖他个人情,即使盛文瞧不上的项目,对方的臣服之心沈怀南是一目了然的,肯臣服于他的人,他不会单方面为敌,他不是权欲熏心的许柏承,许柏承为权欲敢于对毫无来往的万科下狠手,他看中的猎物,是敌是友他都吃,宋先生摸不准许柏承的下一步,何必撞枪口自讨苦吃,你斗不过心狠手辣的他,所以你妄图分一杯梅尔的羹来壮大声势,不如剐盛文的油,毕竟沈怀南的下一步,我们能摸得准,他只对梅尔和宋氏感兴趣,除这两家,对于其他企业的示好,沈怀南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态度。那些向他示好以求联姻后逃过一劫的同行,他们贡献的项目纵然分量轻,可苍蝇小是肉,沈怀南该吞仍旧会吞,他嫌肉少,可不嫌弃的也比比皆是,宋先生一定有耳闻,商人热衷于做资源置换,假如乙方投奔了梅尔,丙方投奔了盛文,丙方贡献给盛文的项目恰恰是乙方所需,沈怀南接下项目,转手给乙方,利益当头,乙方兴许会从梅尔的阵营里倒戈到盛文。沈怀南无异于借花献佛,又拉拢了一位党羽。宋先生一力排挤许柏承和你姐姐的姻缘,是因为你心知肚明,许柏承有一杆尺,衡量着内外亲疏,宋氏疏,梅尔亲,他吸宋氏的血窃取梅尔,再用血哺育梅尔,他得手之日,宋氏会被取而代之,连壳子都不复存在。沈怀南娶你姐姐,顶着宋铂章女婿的名号继承一部分,还是偷梁换柱的窃夺全部,宋先生掂量自己是他对手吗,你有本事白手起家创建一所市值几十亿的集团吗?你没有。”
我走向敞开的露台,在夜色中给一株移植到花盆内的红梅浇水,“本来宋先生浪子回头,是炙手可热的正统继承人,业内也看出宋董悉心扶持你培养你,但半路杀出沈怀南,对比下,宋先生这块玉的成色显然差了点,业内的老油条最擅长因势而行,你刚搞定的客户闻风而动都跑去应酬他了,宋先生千辛万苦建立的人脉网也随之崩塌。凭我对沈怀南的了解,他会封堵你死灰复燃的门路,届时打个招呼架空你,你有翻盘余地吗?我给你投入多么丰厚的资金支援你,你请不来座上宾。这半年,宋氏集团的重要部门,置于沈怀南覆巢下的要比宋先生多上一倍不止吧?”
宋世忱默不作声听完,我也默不作声等待他的回复。
好半晌,他问,“你想出什么招。”
“许崇文没露面,许柏承就继位了,董事局又知道他们父子不睦,按说许柏承强行继位该是血雨腥风,可为什么风平浪静呢?他做出了业绩,并购兰大围剿万科,许柏承杀伐果断,没有质疑他的道理,质疑他却不敌他的业绩斐然,质疑的人有魄力质疑吗?”
宋世忱领悟了我的意思,他轻笑,“夫人当我是稚子吗?你三言两语,我就大动干戈,得不偿失。”
“你不大动干戈,等沈怀南动了,你只有出局的份儿。商海良机,转瞬即逝。”
宋世忱又是轻笑,我捏紧手机边缘,我看不见他表情,只从笑声分辨,我想必说动他了。
果不其然,宋世忱的腔调带点骨子里惯有的玩味,可玩味之余,他很是认真,“夫人要我怎么做呢。”
我逆着灌入窗口的风霜而立,“收购盛文市面上的股份。”
宋世忱一怔,“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次,“收购盛文市面上的股份,钱不够,我有。宋先生在盛文董事局做股东,沈怀南婚后百分百会夺宋氏,你手头不是还有盛文的股权吗?互相制约,不好吗。”
宋世忱像是换了一只手拿电话,“夫人为何不亲自收购。”
盛文水太深,各方资本林立,我又代表梅尔,我的一行一动会被业内揣摩是许柏承授意,然而现在我要遏制沈怀南,给许柏承一个交待,平息他的疑心,还不能太显眼,最弱势的宋世忱是我唯一能用的棋子,他只求继承宋氏,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吞梅尔的那块材料,不会耗费心力在无用功上,他加入混战,我很放心,许柏承也不会忌惮什么。
“我进驻盛文,梅尔这边我没法解释。”
宋世忱笑了,“夫人可真累。你到底是哪头的。”
窗台上溶蚀着露水,蜿蜒的水痕一泻如注,沿着墙壁落下,飞溅在我光裸的脚趾,我盯着那滴水,“你们男人太会演戏,我上当了。”
090打个赌
宋世忱对宋氏集团的兴趣相当大,可继承的阻碍颇多,沈怀南是凌驾在他头上最致命的镰刀,一点点的切断他与宋氏的紧密联系,沈怀南大势所趋,又勾结资本,宋世忱本意不准备将敌对的戏码太操之过急搬上台面,他实力逊色了沈怀南一大截,宋铂章又徘徊在取舍的状态,是托付沈怀南保住宋氏集团的长治久安,盛况不衰,还是交付宋世忱,用满门荣耀赌一局自己儿子也能扛起家族大梁,宋铂章是犹豫不决的,他的犹豫导致沈怀南汲取了充分的时间异军突起,把宋世忱落下越来越远,再加上有宋幼卿在手,宋氏就在他铁蹄下插翅难飞了,宋铂章如今骑虎难下,双方相差悬殊,宋氏给宋世忱,沈怀南若生了反心,要夺取也易如反掌。
宋铂章竭力扶持宋世忱,极大的可能是发现了自己数月来对沈怀南疏于防范,有养虎为患的麻烦,他可以给,但沈怀南不能自己有所图谋,图谋他人财产是违背道德之举,无视道德之人哪会有善待之心,宋铂章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女儿像中了魔,与沈怀南纠缠到一处,与许柏承借女上位那段历史何其相似,可宋铂章没证据,直觉不能作为他怀疑一个功臣的凭证,毕竟沈怀南在宋氏威望极高,若无他,宋氏那一堆不见光的黑账,许柏承虽未拿到全部,也拿到十之二三,早在联姻告吹时就将宋氏逼上绝路了。
宋氏最混乱之际,我提出辅佐宋世忱,帮他铺路曲线救国,他自然没道理拒绝,即使他知道我要从他这里索取什么,为扭转乾坤他也心甘情愿受我驱使。眼下沈怀南把持了宋氏三大部门,财务部,客户部,公关部,而宋世忱所把持的市场部,策划部和销售部既无经济大权,又无企业安身立命的客源渠道,销售部处于被客户部统治,策划部被公关部统治,市场部与财务部各自独立,但市场部在大局统筹下又圈出了部分项目隶属客户部,宋世忱不占一丁点优势,沈怀南全方位碾压他,而且宋氏的半壁江山因宋铂章信赖和默许早已被沈怀南明目张胆纳入自己覆巢之下,趁着宋铂章半放权期间,沈怀南迅速接触了集团账务的核心,许柏承长达半年只揭开黑幕的冰山一角,而沈怀南在打赢和荣辉的官司后一步登天,潜伏在宋铂章左右,酒局应酬,股东会议,宋铂章半点不避讳沈怀南,各方黑幕他一目了然。宋世忱从沈怀南手里夺回大权为时晚矣,除非沈怀南自己拂逆了宋铂章的要害,暴露出狼子野心,后者强行收回,否则就是一盘一边倒的死局,但宋铂章不会无缘无故强收,他得罪不起沈怀南,沈怀南为友则相安无事,为敌则惊涛骇浪,他掌握的黑幕,是曝光后涉及宋氏生死存亡的。
我盘算着煽动宋氏与一直和平友好的盛文为敌,让沈怀南误解宋铂章忌惮他,在暗中下手,两人狗咬狗,相互猜疑,同盟瓦解,联姻自会一拍两散。这招棋我不能亲自出面,梅尔相干的人也不能出面,我要独善其身,择出许柏承,在两家集团混战中一滴污水不沾,宋世忱必须给我当枪使,化作一颗搅乱盛文内部的绊脚石。宋铂章之外无人能指使宋世忱,我们的合作来往又很隐秘,同僚一无所知,能制造出围剿盛文的罪魁祸首只剩下宋铂章,宋沈反目这场戏在业内才算唱得高调而逼真,宋铂章也百口莫辩,就算沈怀南识破根源在于我,不想同宋铂章撕破脸,可这笔账他总要硬着头皮算清,多少人都虎视眈眈看后续,他按兵不动,无异于引火自焚,流言势必会直指沈怀南和宋铂章联袂演戏,掏空盛文,不当傀儡,反杀操纵他的投资方,盛文的老狐狸们多疑,一听流言,误信自己被摆了一道,岂会善罢甘休,不仅沈怀南玩儿完,宋氏仍然要拖下水迎战,他们打得越激烈,越有利于梅尔。
不论是沈怀南出马,或是资本方出马,宋沈恶斗在所难免,我都能一箭双雕。
我们这通电话终止的六小时后,次日上午十点钟,宋氏集团市场部在宋世忱授意下,进行了一轮突如其来的散股收购,十点半盛文股票开盘,每股股价56元,五百股起购。我盯着电脑屏幕显示的大数据,有几百人抢购五百股到两千股不等,而宋世忱的下属分十个五千股,先购入了五万股,跃居持有散股数额之首。
五万股到手后,我发邮件通知宋世忱暂停。
太急于求成,盛文一方会警惕,后面不易捣鬼,散股大范围的集于一身,越过董事局门槛,就升为正式股东,盛文是资本方垄断,骤然有新股东冒头,一定会骚动,一旦拔高门槛,或者及时做出反击,这盘棋就一败涂地了。
宋世忱也深谙其中门道,我通知他收手时,他已率先退出交易大盘。
谁说宋家这位公子哥只晓得风花雪月,游戏人间,未免低估他了,尽管比不赢许柏承,也勉强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不外露,适时的一鸣惊人,才更稳准狠地击打对手措手不及。
我戴上孝帽,起身到隔壁书房,保姆和丧葬人员正忙碌着,由于秘不发丧,没举办葬礼,许柏承也未向公司告假,周旋于会议和巡视中,只我独自烧纸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