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视大笑,“还没死呢,先找上男人了。”
我将叉子狠狠地插入蛋糕胚,越过汉白玉的柱子往出口走,打算眼不见为净,我迈步的同时,一名侍者端着托盘正好路过,盘内是客人们撤下的不喝的酒水,零零散散的,有剩的多,有剩的少,整整齐齐倒了一片,挨着我最近的一杯红葡萄,飞溅了几滴在我手腕,侍者来不及扶稳,杯子便直挺挺砸落在地。
这处的碎裂声热闹非凡,也吸引了兴致勃勃编排我和沈怀南见不得人丑事的秃头男人与眼镜男,他们看清我的一霎,都面如土色。
侍者慌里慌张的抽出餐巾纸擦拭着我礼服的衣袂,我循着他的手看去,在袖绾蕾丝处化开一滩浅浅的紫红色的污渍,“抱歉,许夫人。”
我一边安抚惊慌失措的侍者一边抽回自己手,“不要紧,做事仔细点,有些太太可没我好说话。”
我绕过餐桌,没有理会那两名面露窘迫试图上前讨好圆场的男人,直奔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我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还有男人的诱哄声,我驻足在附近的墙根,四周昏暗,唯有那一处是明亮的,天窗正对一盏路灯,朦朦胧胧的泄在空地,时而一阵风掠过,掠过女人柔顺的发尾,也掠过男人卷着发尾的修长的骨节。
“柏承,为什么这么绝情。”
我总算见到替宋铂章出席竞拍仪式的宋幼卿,我和她见面次数不多,她的衣饰风格基本都偏向雍容贵气,符合三十岁的年纪,也符合她的家世,难得有一回职场熟女的打扮,倒别有韵味。此时她的米白色鞋尖正磨蹭着许柏承的小腿,许柏承未出声拒绝给了她胆量,她不满于只隔空瘙痒,反而甩掉鞋子,套着肉色丝袜的脚丫恣意的探入他西裤内,“是我弟弟世忱,他不喜欢你,阻止我们结婚。”
许柏承淡淡嗯,“我知道。”
宋幼卿不依不饶,“知道为什么不原谅我。柏承,我很想你,想得发疯。”
宋幼卿表演得太投入,她浑然无觉有不相干的人存在于灯光照射不到的的盲区,在讥讽着她的演技。
若非我亲耳听见她和沈怀南在江都度假村的包房那一幕郎情妾意,难分难舍,我还真感动她对许柏承的痴心不悔。
许柏承似笑非笑,“有多想我。”
宋幼卿搂住他,仰面流着泪,“生不如死。柏承,你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吗,失去你以后,我始终陷在生不如死的沼泽里。”
许柏承伸手,在她眼角流连着,他动作温柔至极,连宋幼卿都刹那的恍惚,“女人的眼泪能流进男人心里,也能流进垃圾桶。”
宋幼卿的神情一僵。
许柏承完全无视她的僵硬,他依然噙着一丝笑,“宋铂章好手段,派自己的女儿出场抢标,来求我放弃,将标让给你,他认为我面对你不舍得,不忍心,还是不得不退让,保全自己的声誉,我不答应呢?宋铂章准备了不少都用烂的新闻吧。”他钳住她下巴,力道粗鲁撅起,“你这点勾引男人的招数,别在我面前现眼。”他贴上她耳朵,嘲弄的腔调,“太假惺惺的女人,我硬不起来。男人都没有那种念头,又凭什么甘愿吃亏而怜惜你呢。”
宋幼卿呆滞着,像风干的雕塑,没有半点动静,她的双手还揽着许柏承,忘记分开。
“我从不打女人,不骂女人,转告宋铂章,再利用这段纠葛招惹我,遭殃的是你们宋氏。”许柏承说完毫不留情掰开她缠在自己腰间的十指,“宋幼卿,你也好自为之。”
许柏承撂下这句,转身扬长而去。
宋幼卿的身体在许柏承离去后彻底瘫软下来,她背靠墙,许久都一动不动。
我同样也靠着墙沉思。
许柏承识破了宋幼卿,他识破沈怀南了吗。
他识破沈怀南的企图了吗。
他也许没有。
如果许柏承也识破了沈怀南才是宋幼卿真正的情人,他怎会迟迟不防备,任由沈怀南百般谋算带领盛文上市,任由他博得宋铂章的青睐,许柏承起初没有把他当回事,等到沈怀南的不对劲显露得越来越清晰时,大局已定,这时再铲除他耗费的成本太大,况且许柏承没料到沈怀南是私生子,商界的尔虞我诈再寻常不过,你吞我,我嚼你,是战场的兵家之道,僧多肉少的商海尤为不例外,总不可能冒出一个与自己为敌的猎手就认定对方是私生子,只要没确定是私生子,许柏承花血本去铲除的意向就不大。
归根究底,沈怀南借助我做他不能光明正大做的事,这招棋走对了,我又借助江闻转移注意力的这招棋也走对了,沈怀南只为自己,而我到头来,竟给他人做嫁衣,局面的走势确实在我驾驭中,可我最畏惧会背叛我的一颗棋子也不负我所料超出了掌控。沈怀南的借刀杀人玩得太漂亮,我帮许柏承留后路,帮自己留后路,帮梅尔留后路,却偏偏被他一己之力一再的蒙蔽,挖坑,断了全部后路。
一束纤细的阴影投射在大理石砖的地面,风吹拂着,裙摆也飘扬着,我察觉为时已晚,宋幼卿也察觉了,尽管我敏捷退后,隐匿在墙角,她仍旧无比警惕盯着阴影消失的瓷砖,“谁。”
我闭上眼,平复了下紊乱的心绪,面不改色跨出,迎着房梁洒下的光,径直走向洗手间,宋幼卿的神色瞬息万变,她目光追随着我,我不置一词,她再三权衡也不适合质问我什么,索性都装傻。
我们站在水池前一同抬头,视线又一同落在镜中,我只扫了她一眼,便视若无睹挤压着洗手液,清洗腕间的酒渍,宋幼卿的视线则长久定格在我脸上。
我洗完手,关掉水龙头,用烘手机烘干潮湿的水珠,原路折返,高跟鞋摩擦大理石砖的哒哒声响起时,宋幼卿终于回过神,“许夫人,请留步。”
我步伐一顿,扭头问她,“宋小姐,有何指教。”
我算准她会挽留我,宋幼卿心细如发,当初零星的蛛丝马迹她便萌生过针对我和许柏承关系匪浅的猜测,只不过这种猜测太离谱,太悖逆伦理,显赫如许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连佣人心中尚且有一杆尺子衡量利弊,何况是好不容易才上位的我和深谋远虑的许柏承,谁会为一时兴起的贪欢而毁掉自己呢?豪门中的男人和女眷,都深谙所处环境的规则,不会轻而易举断送自己前程名声,男女之间的情不自禁与大权在握的贵不可言,自幼活在高门大族在权欲物欲中摸爬滚打的许柏承和千方百计飞上枝头跨越阶层的林姝,非常清楚权力地位的价值,它能为人生换取不计其数的利益,而感情的权限微乎其微,它根本不能满足色欲之外的欲,世上没有不能禁止的情,只有深陷情场不够狠辣的心。凑巧许柏承和我都是把狠字写在明面上的角色,故而宋幼卿的猜测刚在脑海里发芽就被她自己扼杀了,不止她,凡是得知许崇文续弦了一位二十六岁娇妻的业内人士,首先好奇的压根不是我们夫妻的日常相处,而是英俊风采血气方刚的继子,年轻貌美迷恋情欲的继母,会否碰撞出禁忌的火花,给心有余力不足的许崇文戴一顶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帽子。一切有关年龄悬殊的豪门婚姻都在它美丽童话的躯壳里包裹了一串腌臜的、铺天盖地的桃色丑闻,之所以我和许柏承这一对在世俗眼中注定产生风流艳事的组合却长达一年流言寥寥无几,因为许柏承的品性人尽皆知,肉欲不是他的弱点,女人不是他的沉溺,他的分寸和欲望是共存的,他明白自己的欲望要处于什么分寸内。
其实呢。许吧承的欲望并无分寸了。
大抵应该耻笑那些老狐狸浪得虚名,还是应该拜倒在许柏承高深莫测的面目之下。我只觉他当真厉害,有本事蒙骗天下精明之人,从何时骗,十几岁,五年前,他一步步熬到今日,满身风霜伫立在呼风唤雨的金字塔尖,他的面具几乎与脸皮缝合,融为一体,他一日未摘下过,他不敢摘下,他戴上之时便没想过摘下,年长日久,他自己也分不清哪张是人皮,哪张是面具,强行摘掉只会撕扯得血肉糜烂。就像很多事,一旦做了覆水难收,清除不了它留存的痕迹,也回不了头。甚至我跟他最初的三四年,床笫赤裸相缠时,他的面具都未摘下,我抚摸到的是他快感中最细微的皲裂,仅限于他的皮,不曾渗入他的骨骼和血管。那样的许柏承没有正常的鲜活的痛苦或欢愉,没有深刻的沉沦和迷醉,他能控制所有男人无法控制的生理崩溃,控制着自己的动情陷入,控制着自己软肋滋生。
在我嫁给许崇文之后的某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许柏承流露出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失控,他抱着我,街道倾盆而下的雨水像杂乱的石子激烈的拍打车窗,此起彼伏一下下令我心惊。我一丝不挂,在他怀中颤抖着,无可遁逃。
他拖着我的手,摁在他心脏下方半寸的坚硬上,“你摸这里。”
我扣在上面,是一根削瘦的肋骨,他问我软吗。
我如实说,“是硬的。”
他埋在我胸口,气息似火,似山洪,焚烧我的肌肤,淹没我的心跳,“它在一点点变软。”
我一头雾水,“什么变软。”
许柏承闷笑,“林姝,时间果然是考验人性的良药。对于你,我已是强弩之末。”
他在告诉我,他开始有了软肋。
数日前那个雾气蒙蒙的深夜,澜园的书房,我看到许柏承在我身下支离破碎,堕落成瘾,看到他眼底的灵魂挣扎出束缚,看到他真实而热烈,亲手粉碎了一张面具,许柏承早就意识到在漫长纠缠的光阴里,我抚平了他人性的一道残缺,打开了他人性的一道枷锁,那道残缺是他没有软肋,没有软肋就没有温度,没有血肉,是无懈可击亦是本色的残缺,无论什么软肋,好的,坏的,可悲的,总要生长出一道激起自己波澜的软肋才对,我烙印在他的软肋上,成为了打开软肋那把锁的钥匙。
宋幼卿强颜欢笑,“许夫人,很巧。”
我意味深长,“是挺巧的。据我所知,宋小姐私下很看不惯我的出身,特别是你嫁入许家一事落空,你没法怪罪自己的弟弟,将你的臭名昭著都怪罪我头上。”
宋幼卿不言语。
我撩着耳鬓的发丝,露出稀有的绿宝石耳环,“宋小姐出生在大富之家,自幼享受高级教育,生活在无风无浪的温室,我出生平民之家,历经求温饱求安身立命的苦难,看尽诸如宋小姐出身之流的眼色,云泥之别,你看不惯我,是理所应当的。”我话锋一转,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奚落她,“我自己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和男人,付出我情愿的代价,我并不低于你。相反,我能从宋小姐之流的女人手中抢走心爱之物,宋小姐之流的女人即使再得天独厚,从我手中抢走却无能为力。”我在她愈发苍白的凝视下绽放笑纹,“向来是男人对我趋之若鹜,像宋小姐一样对男人趋之若鹜,还换不回半分怜惜,我是万万没经验的,要向宋小姐讨教了。”
宋幼卿很能忍,是调节自己情绪的一把好手,也颇为聪慧,她看向我,语气格外平静,平静得近乎刻意,女人的刻意往往是不妙的情况,“我曾经在许柏承的车上,发现了一枚戒指。取消订婚后,我去景河公馆见他,是许夫人接待我,您佩戴的正是那枚戒指。”
我脸色陡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