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太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她依然保持冷笑,“沈律师,或许你应该坦诚,我们的合作有另一种途径,比如老唐能为你做什么,李璐无非是你的一把枪。”
沈怀南笑而不语。
他的态度唐太太有谱了,她笑着说,“沈律师直接亮明自己的来意,你我都省事,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沈怀南意味深长,“倘若我大动干戈,我和唐太太就不是在餐厅谈判了,是法庭上。”
唐太太笑容一寸寸收敛,她没再说什么,挎着包站起,“我会转达老唐的。”
我凝望这一幕时,阿季也在观看,我收回目光,敲了敲桌子,“梅尔吸纳了两百亿融资,是哪些投资方,为何董事局排名靠前还是熟脸,投资方呢?”
阿季从双肩包里摸出平板电脑,他开机搜索着,“梅尔底盘大,周转款项和账面流动资金总数相加有一千三百亿资产,注入两百亿,精确到百万为估算单位,折合15%的股份,对梅尔来说不算大数据,金字塔尖的不会变。许崇文采取融资,一则是增持,力压其余股东,二则是活跃股市,规模扩充股价随之激增,让恶意收购梅尔散股的黑手望而却步,许柏承和王予大手笔买进,都耗费百亿,是许崇文始料未及的。”
我默不作声饮茶,却食之无味,别说许崇文没算到,我也没算到,许柏承有钱,我不太吃惊,沈怀南的身家可谓惊着我了,虽然刚融资时他就大把的购入,那时融资未曝光,梅尔的股票价格还比较低,但几十亿也绝非小数了,若我没猜错,沈怀南很可能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还贷了一大笔款,他现在是负债累累。
我在董事局名单留意到新股东,只有持股5%的恒信集团老总,4%的一家大型连锁品牌酒店,6%无源头可追溯,而且许崇文的股份在业内行情是过度增持,等于集权在手里,对集团董事互相牵制无益处,反而形成真正的独大,许崇文以前在股份上很松弛,身为董事长,和大董事的持股比例差距不大,才致使程世洵之辈萌生篡位的歹念,二轮融资后许崇文深谙其道,大幅度增持,在比例上远远甩掉大董事,没料到却给许柏承行了方便,他一边收购散股成为大股东,一边密谋逼宫,夺取筹谋的成果,许崇文千辛万苦布局,到头来帮许柏承坐大,自己都扳不倒他了。
阿季将平板递给我,屏幕显示着相关资料,“恒信最近持续走下坡路,老总将仅剩的一笔账融进梅尔,梅尔是龙头企业,即使恒信破产了,有梅尔的股份分红托底,也万万不愁好日子。这家连锁酒店在外省的利润极大,老总有意在本省开设连锁,可宋氏集团垄断了房地产,酒店行业也在内,老总试图进驻,海城作为省会是必不可少的一关,攀附梅尔,求得许崇文襄助打通渠道,对老总大有裨益,除了梅尔敢压宋氏一招棋,无人能在宋氏的强项领域分杯羹,和宋铂章叫板。”
“许崇文答应了。”
阿季说,“答应了,当时许柏承要拿下兰大,华腾又蒸蒸日上,加上他暗中集股,许崇文既要保全梅尔,又要保全江闻,融资方的条件,许崇文基本不拒绝。”
我关掉电脑,“那6%呢。”
阿季摇头,“无从查证,估计是许崇文自己投入的钱。”
我喝光杯里的柠檬汁,“像是许崇文的做法。”
许柏承故意在许崇文面前提到自己收购兰大,一旦成功,华腾打着跨国企业的旗帜,还凌驾梅尔一截。他算准许崇文不会坐视不理,等许崇文一出手,万科往无底洞里投钱,梅尔在股市飙升,前者乱作一锅粥,是最易突破的时候,后者资本充裕,舆论膨胀,是踢许崇文出局的最佳关头,许柏承把两家都一并吞了。
眼下不仅梅尔管理层重新洗牌,海城商界也大洗牌,港口贸易和海航运输被许柏承死死地捏在手中,一块大肥肉,他自己就咬住了五成,余下的五成,宋氏集团摄取两成,荣辉凭借当许柏承的马前卒摄取一成,那两成是海城80&的中型企业分割,许柏承的盛势背后也暗藏同行联手抗衡他的巨大杀机,他吃下的肉太多,这行很忌讳吃独食,不给同行留活路,他们也想方设法拆台。大企业轻易没灾,但有些灾难一发生便是灭顶之灾,沈怀南和宋氏一向密切,宋氏和梅尔又不共戴天,只要万科挺过这阵,梅尔的境地即将是群狼环伺的夹击。
沈怀南的野心在暗,万科和宋氏的梁子结在明,许柏承接下来着重对付的是他俩,顶多稍加阻止盛文上市,更多精力会倾注在他认为最要紧的争斗,沈怀南盘算着趁机钻空子,搞定盛文上市,在他们三方各有亏损时,再强势反击梅尔。
073
我用餐具叉了一块奶油培根,塞进口中咀嚼着,“抵押盛文,能贷款几十亿吗。”
阿季在吃一碗意大利面,他吮着勺子上的酱汁,含糊不清说,“盛文没上市吧。”
我点头,“目前没有,也就这两三个月会上市。沈怀南开始找融资方了,否则他不会迫不及待从唐海山入手,有意参股盛文的投资方在观望,沈怀南是梅尔的小董事,许柏承继位后更改董事局门槛,沈怀南被踢出决策层,许柏承的举措给外界传递的消息是,非他自己提携的部下不准参与董事局的项目建设,证明沈怀南并未臣服于许柏承,许柏承也并未接纳沈怀南,互无往来甚至往来不愉快,在相同的利益战壕里形同陌路,显而易见他们是立场不鲜明的敌人,只需一个意见不合的契机就会对峙。投资方担心得罪梅尔,与新任董事长交恶,迟迟不行动观望许柏承的态度,倘若许柏承对沈怀南不满,萌生了杜绝养虎为患的念头,那他会阻止盛文上市,向证监会与委员会打招呼,鸡蛋里挑骨头,卡死盛文的审核,注资再多,上市成空也是竹篮打水,商人多精明啊,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胜算的买卖,他们不会在沈怀南这里赔钱的。”
阿季用餐巾纸清理嘴角的油渍,“所以沈怀南急于搞定上市流程,盛文挂牌十拿九稳,风声散播出去,他就多了和投资方谈判的底牌。”
我随手抄起汤匙,舀着汤羹,“盛文上市板上钉钉,给业内的信息无异于洗清自己。象征着许柏承驱逐股份低于2%的董事仅仅是扫除自己不信赖的同僚,肃清梅尔内部不服从他的支派,坐稳位子,和私仇公仇无关。沈怀南在竭力让业内意识到,投资盛文,把他扶上资本阶层对融资方有利无害。省内迄今没有上市律所,任何领域头一位吃螃蟹的,只要瞅准风向大概率能大赚特赚,盛文在股市大盘属于冷门企业,股价顶多是梅尔和宋氏这类资产庞大的集团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绝对的物美价廉,而沈怀南作为头一位吃螃蟹,头一位凭一己之力拉动律所上市的律师,他的身价不言而喻,像埋在地下的黄金,盛文上市之日,是他的问世之日,他会大放异彩,成为省内乃至周边沿江省份的律政界的领头羊,盛文会比所有的集团都涨势凶猛,低价捧他,抄底购入,再高价转手,滔滔不绝的财源,不压榨这块肥肉,融资方还算无奸不商吗。”
我吮吸着奶白的蘑菇汤汁,“这批精于投资的老猎头慧眼识人不假,可他们低估了沈怀南的反骨,他看似谦谦君子,实则是吃独食的饿狼,他不会接受他们操纵自己,当资本大佬的傀儡,融资到位后,盛文利用这笔钱滚雪球,他旗下的公关团队营销一向剑走偏锋,同行摸不着路数,没有知彼知己的切入点去防止盛文一路飘红,只好眼睁睁沈怀南崛起,在新上市公司中称霸。等盛文的股盘剧增翻番,沈怀南有把握独立周转,不会被资金流限制住,他会立刻胁迫他们抽身,哪位商贵富贾没点见不得人的丑事呢。”
阿季讳莫如深,“林小姐,您可要当心,沈怀南算个厉害人物了,别做了他的垫脚石。”
我盯着08号桌,唐太太离去后,沈怀南又喝了杯茶,李璐不亦乐乎点钱,一枚信封里装着一沓五六万厚度的散开的钞票,大抵是与唐太太唇枪舌战的酬劳费。
李璐放入手包,鼓囊囊的,她喜滋滋说,“沈律师大方,有什么用得上我的,你就找我,对付唐海山夫妻,我有高招。”
她叼着半块炸鱼,“唐海山的情人不止我,他老婆致我伤残的事,饶是他能买通医院篡改证据,嫁祸我诽谤勒索,从而把它小事化了,可唐海山欠下的情债应接不暇,他能一一抹掉吗。他的情人养在何处,什么背景,我门儿清的。”
沈怀南看着她。
李璐搓着两指,“有票子,沈律师拿下他,我势必不遗余力的协助你。”
沈怀南点燃香烟,他叩击着桌沿,李璐心领神会,向侍者索要笔纸写下地址和详细情况,沈怀南接过浏览着。
“蔡彤,在华林别苑,她,蒋小姐,全名我没印象了,唐海山称呼她羡羡,蒋羡吧,在锦绣华城。物业和我关系特好,我跟踪过几回,你报我名,你要查什么,都能查清。”
李璐拾起沈怀南的烟盒,也抖出一根,“沈律师,华林别苑和锦绣华城房价在海城位于中上档次,一平米三万五,她俩一套是七十平的精装公寓,一套是大平层,装修家具唐海山包办,他在委员会年薪是十一万,福利津贴二十万,不吃不喝三十年能凑齐,而且我们三人每月固定有五万块的开销,你把数据给他,我有转账记录,他自己就认怂了,唐海山最怕砸饭碗。”
沈怀南默不作声收好那张纸,他拣起挂在椅背的西装,在李璐目送下扬长而去,俊秀挺拔的背影销声匿迹于喧嚣的人潮尽头。
我垂眸,“他本来就拿我当垫脚石,当一梁通往梅尔大门的阶梯。这年头动机不纯而接触的男女,要是玩真情实意的游戏,是自寻死路,他不会往深渊里掉,我更不会。我们守住防线,就算最后在棋局上没如意,也输不了什么。”
我和沈怀南的初衷,我图情,图财,他图势,图泄恨,许崇文和许柏承父子内讧,以许崇文屈服告终,在这段婚姻里我几乎解脱了,解脱后的林姝依旧没资格肆无忌惮,在嫁给许崇文的一刻,注定我和许家的男人此生都绑着,拴着,不论生身与亡魂,充斥着千丝万缕的纠葛。我和许柏承不能明目张胆在天日下,躲躲藏藏偷偷摸摸,根本不是他这样男人的所求。
越缺失的,越渴望,越执着。
许柏承缺失家庭的温情,渴望坦荡的面目。
他需要一名贤惠的妻子,借助婚姻来达成自己的坦荡,在众目睽睽下履行完美丈夫的职责,扮演完美丈夫的角色,洗白恶意的或真或假的谣言,他需要清白美满的姻缘,没有瑕疵,没有污秽,不踩踏道德和伦理的荆棘,他需要加分的妻儿来维护自己声誉,而非千夫所指。
我能感受到许柏承对待情人般的对待我,一个不光彩的情人。
我所热切期盼的,不惜代价去争夺的,正统的婚姻,光明的情爱,温暖的家庭,它似乎遥不可及,我拼尽全力都在触及它和失去它的界限里残喘着。
许崇文漏算了许柏承的阴险诡计,他唯独没有漏算许柏承的本性,情意温存和无爱婚姻,在许柏承的世界里可以由两个女人来分食。他是最出色的演员,他有他的岁月宏图。
我晓得自己的执拗更多是痴心妄想,得偿所愿太难。有一种男人,不是耗尽自己的青春便能打动,他的征途不是儿女情长,是权位富贵,是荣耀万丈。而我寻找沈怀南合作的关键,套住许崇文的股份,在梅尔独掌大权,进而挽留许柏承,许柏承是下这盘棋的几个高手最始料未及的黑马,他逃脱了所有人的桎梏和打压,他在董事局利落的翻了身,迅速到无人能压制,我的美梦落空。
我之所以还同沈怀南周旋着,是我困在他设计的陷阱里。他是一望无垠奔腾的深海,他的降临是一场阴霾,在阴霾之初,他就瞄准我,在暴雨之际,他又吞噬我,我对他请君入瓮,他对我也步步为营。
我深陷他搅起的漩涡中,我对阿季说我攥着他的把柄,他何尝没攥着我的把柄。我不敢冒险,我必须咬着牙,力争在合作中再摄取什么,补偿自己深陷,是我先实质性的缠住了沈怀南,我要撕破脸,不是随心所欲的了。沈怀南不愿撕破脸,他还想缠住我,吊住我,当自己的护身符,许柏承终究是在我身上倾注了一份情的,我赌注这一份情能求来好因果,沈怀南也赌注这一份情。我们越缠越紧,像藤蔓融入对方,许柏要剪断他,难免伤及我,这一份情就沦为沈怀南的盾牌,也是他的测试品,他在测试许柏承为这一份情打破的底线。
这份奶油汤的甜度实在齁嗓子,我素日再嗜甜也喝不下,我放下汤匙,抿了柠檬水漱口,“沈怀南收买李璐对唐海山夫妻施压,要将他们凌霸和养情人的丑闻公布于众,这些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唐海山假公济私,利用职权给不达标的公司开绿灯,通过他们的上市申请。这件要紧事闹上法庭唐家必定垮台,李璐肯联手沈怀南演戏,是自己也咽不了这口气,唐太太打残她,不许她讨公道,她哑巴吃黄连了,沈怀南找上门答允帮她出口恶气,再加上开出的薪酬可观,李璐既然愿意给唐海山做外室,说明她为人极其愚蠢贪财,哪有拒绝的道理呢。”
“那盛文上市,您放任置之吗。”
我思索着,“按兵不动。”
“许柏承会出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