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律师是否认为自己站在柔弱的一方,颇有替天行道拯救苍生的正义感,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辜不等于无罪。权力和金钱诱人犯罪,合理的罪证可以是道德,可以是法律,但广义上都划分为犯罪。”
沈怀南漫不经心垂眸,整理着翻卷的袖绾,“无辜之人不是单一的,要有参照物。世人凭什么定义某个人无辜值得怜悯,凭相关的有罪之人的衬托,我不承认你口中的无辜之人是犯罪,是我笃定比她更有罪的人确实存在,还活得很风光,很逍遥。许总定义的有罪,她的罪行是屈服,懦弱,被骗导致她改变现实,参与不该参与的争夺,而所谓的不该参与是谁立下的规则,许总立下的吗?社会的黄金法则是,不论原生的贫富贵贱都有不被旁人左右的自主权,许总指责的罪行不出我所料是背叛,背叛的罪行是你个人情绪化的,你有你的准则来衡量背叛是什么,你的准则不是社会法律的准则,她的罪行伤害你的利益,你的利益也建立在伤害他人基础上,以许总的衡量准则,你们是同罪。”
许柏承嘴角噙着一丝傲慢讥笑,“沈律师收钱了吗。”
沈怀南面不改色,“当然,我和许太太是雇佣与被雇佣。”
一阵悄然而至的风刮进明亮的回廊,投射在地面的两副倒影拉得颀长又伟岸,颀长伟岸的倒影之中,裹挟着孱弱不安的我。
李秘书跟随许柏承朝电梯的方向走,“沈律师承认你所接触的和利益相关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触犯道德底线和伤害他人的罪行,不也选择助纣为虐吗。名利的促使和荼毒,天下谁又是真的无罪。”
许柏承驻足倾身,目光狠厉扫过沈怀南的面孔,他们个子相仿,体型也势均力敌,只气质的差别,前者锋芒毕露,后者内敛和润,许柏承逼近半米,警告的口吻一字一顿,“赢家就无罪,输家为赢家顶罪。”
沈怀南的表情了无涟漪,反而比往常还平静,“受教了,许总。”
他们擦肩而过,彼此目不斜视,都未曾回头,直到完全交错,在许柏承跨入电梯的瞬间,楼梯口的沈怀南倏而停住,看向许柏承的背影,眼底积蓄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57章
我和沈怀南一前一后离开梅尔大楼,下台阶时,许柏承的车正好从地下车库驶向十字路口,在相距我十米远的岔道拐弯时,车灯打了左闪,频率很诡异,像是在暗示车外的人,我驻足,低声说,“他什么都晓得了,你我的奸情,我的企图和报复,你的价值。他舍不得拔除我,未必舍不得拔除你。”
那辆车在川流不息的车海中,被吞没得无影无踪,我似是能窥伺到许柏承的目光在我身上,也在沈怀南的身上,是直觉,强烈的,熟知他的直觉,“我找到江闻,明目张胆瓜分许崇文的财产,假以时日许柏承得知江闻的存在,他如今的舍不得,恐怕也舍得了。”
我身后的沈怀南漫不经心点烟,火苗着了后,他越过我,“是吗。”
清冽的绿茶香混合着烟草味,融化在空气中,融化在我鼻息,“许崇文亏待幼子,亏待幼子生母,他对原配下毒手不就是在发泄吗?发泄自己护不了他们母子的安危,怨憎当年自己卑躬屈膝向原配的娘家妥协,连原配暗中的赶尽杀绝都只能视而不见,他弥补幼子,何尝不是弥补那段错失的软弱的光阴,何尝不是弥补自己的伤疤。许柏承一清二楚,江闻的出现象征着他巨大的损失,财务股权,父子情分,许家独一无二的子嗣的脸面。幼子背负着逼死生母的大仇,会让许柏承的生母安息吗,会让他一人享受财富吗,什么穷凶极恶的脏水都接二连三泼向原配,什么争权夺利的行径都防不胜防。即便江闻不做,我们也不推波助澜,可架不住许柏承心生忌惮,江闻是冒牌货,只你我知晓,许柏承可当他是真真切切的沧海遗珠,许崇文被蒙骗,认错了儿子,我主导的闹剧,他哪会相信我有胆量玩弄许崇文于股掌之上,我玩弄许崇文,和玩弄许柏承有分别吗,所以他毫不怀疑地把江闻视为眼中钉,为杜绝江闻成气候,许柏承会轮番上演毒辣的手段,而始作俑者的我与许崇文,他同样不放过。”
我仰头,眺望天际划过的一队白鸽,“沈律师猜,许柏承会怎么不放过。”
他也仰头,循着我一并眺望,“总之,你会比许崇文惨得多。”
“许柏承敢谋朝篡位,敢结党营私,敢欺上瞒下,他能做绝丧尽天良之事,但弑父,他有心也必定假手旁人,万万不会沾上自己父亲的鲜血。而那个旁人,便是我。男人枕畔的女人,是最能悄无声息动手的。许崇文治疗心梗疾病的大夫,是许柏承从欧洲聘请的心血管专家,长达七八年的用药,许崇文早已产生药物的依赖性,沈律师多年打官司,见识过吸毒的瘾君子吗?二代公子哥里比比皆是,有一些毒品是急性的,下肚当即快活似神仙,还有一些毒品是慢性的,细水长流得植入,屠戮血液和神经。急性的容易戒掉,戒毒所成功的瘾君子,十之八九是急性的,虽说纯度高,可药效短,它寻求的是刹那的兴奋幻觉,吸食它的人都知道一时的爽快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们往往在深思熟虑后,只尝一口。而慢性的纯度低,吸食的人只当它是平平无奇略助小兴,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毁掉了自己。许柏承行事谨慎,他安插的大夫精于世间物物相克的医理,今晚喝胶囊搭配药片,明晚喝水剂搭配药丸,许崇文查验成分,无非查验同时服用的,他怎知药片和水剂是相克呢。”
我直视着西边散开的如滚滚烟浪的火烧云,“曾经,许崇文并未显露他排斥许柏承继承自己的所有,许柏承期望名正言顺,在董事局上,许崇文交付自己的股权,委任许柏承替代自己。后来,许崇文的轻视令许柏承明白,他等不来那天。他之所以还留他性命,是儿子对父亲仅存的亲情,江闻的从天而降,销蚀了许柏承的不忍,他会吩咐我做手脚的。许崇文亡故,我是凶手,他的娇妻图财害命心术不正,许柏承一箭双雕,断送许崇文,惩罚了我。”
沈怀南视线从布满火烧云的天空收回,“好计策。许太太很可怜。”
我冷笑,“拜沈律师所赐。豢养情夫,可触了许柏承的底线。原本拉你入董事局,我有一万个正当理由说服他,偏偏你之前埋雷,将矛头引向男女之情,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起疑。”
他在最末一级台阶上回头,“许太太也坦诚了,他暂时舍不得拔除你,等他舍得了,你也大权在握,万事无忧了,你怕什么。”
风拂过我前额,零星的碎发被扬起,像珠帘遮住沈怀南,他的眉眼在珠帘后若隐若现,“他拔除你和拔除我有区别吗。沈律师,我费尽心机扶你上位,我讨厌功亏一篑,也讨厌冒险,我劝你收敛些,不该暴露的,不该摆在明面的,你就安分守己。”
西装搭在他臂弯,单薄的衬衫灌入寒风,支起硕大的鼓包,他越发的清瘦温润,如梅竹一般儒雅,“做许太太的情人,约束很多。”
我也尾随迈下台阶,“我跟许柏承那四年,被锁在澜园,他带我远行,我便望一望天,他困我在笼中,我便候他归家。我起码给沈律师足够的自由了。”
他一针见血奚落我,“许太太百般驯服,他都不赏你名分,还亲手奉献上自己父亲的床榻,可见男人女人之间一味委曲求全并没好下场。我从许太太的手里得到好下场,就要有自己的决断。”
“你的决断?”我讥讽他,“你有2%的股额,算是梅尔持有实权的小股东,你能罢免他的总经理职务吗?”
沈怀南很直白,“不能。”
“你能耍计谋踢他出局吗。”
他仍旧直白,“更不能。”
“你有资本和他杠吗,杠得赢吗?”
他这次没有急于否认,而是沉思着,“能否赢他,我没把握,至于资本,我说不准有呢?”
我挑眉,“哦?我还小觑沈律师了。”
黄昏最后一抹晚霞从厚重的云层后渗出,投射在沈怀南的身躯,像镀了一层璀璨又耀眼的金,华灯初上的街也黯然失色,“沈律师入手的散股,不在少数吧。”
沈怀南似笑非笑,“再多的散股,没有许太太的扶持,当不成董事,又有何意义。”
我逼近他,他后退着,我不依不饶,“沈律师有今天的筹码,在起跑线胜过许柏承,是我的赐予。往后我对你,雷霆雨露皆是恩义,你只得百依百顺,休想反噬我,暗算我,报复我。否则我能托你上天,也能拖你下深渊。你已亲眼验证,今时今日的梅尔谁说了算。纵然我是许家父子博弈的武器,是他们的玩偶,可我一天是许夫人,就能为所欲为。”
“我从没反悔自己服从许太太的这个决定。你不必时刻警告我,我明白这场交易中我们谁占据上风,谁占据下风。”沈怀南反手拉车门,“你开我开?”
我揪住他领带,“谁上风啊?”
他看了看被揪出褶痕的领带,“难道是我吗?”
我张嘴咬他下颌骨,坚硬的胡茬剐过嘴唇,扎得我倒抽气,立马缩回,“沈律师是聪明人,我不希望你玩阴阳合同,不希望我们有裂痕,我们各自坦荡给予对方索取的,皆大欢喜。”
我说完撒手,绕过车头,挪到副驾驶,慢条斯理落座,他笑了,“许太太像一个物种。”
沈怀南十分懒散倚着驾驶椅,松了松颈间的领带,“非人类,非鬼畜,是妖精。擅于窥探人心,运用阴谋诡计。”
他焚上一支烟,我瞧着打火机里流动的液体,“我是妖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面临的难题。许柏承会从广寒宫查起,盛文律师所,你的父辈家庭,你的人际网,你的下属来历,你的交友圈,你所熟识的上流人士,以及蒲城那场机缘巧合令你入了宋铂章眼的火灾,他统统会查。”
我拧开矿泉水瓶,我喝水的工夫,沈怀南说,“你告诉过我,你着迷他什么,时过境迁,我想再问一问,你的着迷变质了吗,有瑕疵了吗。”
我喝水的姿势一僵。
时过境迁。
我其实很憎恶,有代表时间的词语形容我爱的男人,譬如那些年,那些被掩埋的故事,譬如过去,譬如放弃,譬如终结。
我能承受的冷血和残酷,只有许柏承。
其他的我很抗拒。
而渐渐的,我抗拒的,我憎恶的,它们侵蚀了我的生活。
何止是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