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岁虚岁。”
“周岁。”
“什么血型。”
“AB。”
我询问许崇文,“你是AB,年岁和血型有差池吗?”
许崇文从头到尾都异常沉默,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也沉默至极,仿佛要洞穿江闻三十一年的人生和心思,洞穿他的大起大落和悲欢离合,扒开他伪装的皮,查验他真实的肉,不容分毫纰漏。
“我在床单搜集了你的头发,委托私人机构做过亲子鉴定,你们是血缘亲父子,不过,崇文,我检测的报告单只供你参考,不值得你全盘信赖,你要在哪家医院重做,我是一百个赞成,你苦盼这么久,谨慎是好的。”
我打开抽屉,取出一份化验单,“你过目。”
他接住,郑重其事翻阅着,报告出自海城最专业权威的私人鉴定机构,里面的鉴定技术员是法院司法部门退休的,经验丰富,基本无差错。
我偷窥着许崇文的表情。
像江面。
无风无浪的江面。
许崇文作为商海摸爬滚打的老江湖,老狐狸,他有识人的一套,就在我提心吊胆认为要露馅时,他终于合住化验单,阴恻恻开口,“你为何姓江。”
江闻不卑不亢,“起初是随母姓,后来母亲说,要保我平安长大,摆脱许夫人的迫害,必须隐姓埋名,连她的姓氏也舍掉才万全。她托付养母照顾我,便孤身离开。”
“离开去哪。”
江闻回答,“躲避追踪。”
许崇文把玩着一枚玉石打火机,分辨不出是喜是忧,“谁的追踪。”
“谁的追踪,许董事长,你何必装傻呢。”
江闻这句充满怒气的质问,倒是令许崇文动容,“你心里怨我。”
他们对话的过程我插不上嘴,便有条不紊整理桌上的文件和档案袋,时不时使个眼色,提点下江闻。
“怨不起,你是一城首富,功成名就,我是一介平民,卖力糊口,云泥之别。”江闻垂眸,“我少年时期居住在农村,高中毕业进城谋事。活得卑贱,我怨你没有理由,更无意义。”
我不可思议,“你只高中学历,可谈吐文质彬彬,长相也儒雅,崇文,我看来看去,他和柏承也相似。”
许崇文眼底的怀疑,在江闻从容不迫的气度和我的旁敲侧击下,渐渐地被和蔼慈祥的善意所取代,“柏承也满腹怨气,怪我与他母亲不睦。我不仅子嗣单薄,儿子们也恨我,做父亲做到这般田地,我竟不知自己是成功亦或失败。”
“失败。”江闻忽然甩出一句评价,“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一关,你都经营得一塌糊涂,治理公司,平定内讧,你能强吗?”
许崇文戒烟多年,只偶尔抽电子烟醒脑,估计是太愉悦,他破天荒点了一支雪茄,他笑着说,“小子,怼人够硬,有我几分风范。”
我在一旁也开心附和,“崇文,江闻确实像你。我见他第一面,就感叹基因的强大,你瞧他的鼻子,肤色,脸型,都与你如出一辙。柏承的鼻子像他生母,江闻完完全全遗传你,复制你。”
许崇文听了,笑容加深,他对失而复得的江闻现阶段还算满意,“不错,是像我,神韵和体型。不像他母亲。”
自始至终都冷冷清清的江闻,倏而抬头,“我母亲,你还有记忆吗?”
许崇文无比认真与他四目相视,“我没忘记她。”
回忆起那个女人,许崇文是无尽的愧疚和惆怅,“我的罪。这辈子,终究我辜负了她。”
江闻狞笑,“你太虚伪,太贪婪。为富贵权势屈服于原配,我母亲无意争夺不属于自己的,是她狭隘赶尽杀绝,活该她遭了报应,死于非命。”
许崇文闻言看向我。
我说,“崇文,江闻不愿认祖归宗,如我所料,他内心仇视许夫人,仇视柏承,你们血脉相连,他不仇视你,却也恨你,我将许家的现状说明,他才肯低头。”
许崇文掸了掸烟灰,“我明白你为难之处。”
他粗糙苍老的左手从大班椅的扶手挪到书桌敞开的抽屉,他叼着烟卷,推上一节抽屉,“你母亲呢。还在国外的贫民窟吗?她六十五岁了吧。”
一道沙哑的男音冲破空气,直逼许崇文的肺腑,“我母亲亡故了。”
许崇文的动作一滞。
江闻重复了一遍,“她去世八年了。”
搭在金属锁头那只衰败的手,不自觉战栗着。
我瞅准时机站出打圆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们父子节哀,既然二夫人病逝,许家阁楼有祠堂,供牌位上香祭拜,是我分内之事,我会办妥的。江闻,你母亲半生颠沛流离,能名正言顺在许家的祠堂享香火,也是圆梦了。”
江闻别开头,“不必。我母亲福薄,许宅富丽堂皇,她生前没享受过,死后荣华,是活人告慰自己的虚谈,于她本人,是空的。我凭什么让你释怀,凭什么让你放过自己,我要你至死记着,你欠了她的。”
我呵斥他,“江闻。你答应过我,见一见你父亲,当面问问他。你就故意气他吗。他有心梗旧疾,你失去母亲,还舍得失去父亲吗。”
我小声对许崇文说,“崇文,我备了支票。”
我从装有鉴定报告的信封中掏出一张纸票,我塞到许崇文手里,“他生活清贫,在阑城的乡下,房子破败,养母又缠绵病榻,他在酒吧谋生,我找到他时,他还带伤了。”
许崇文看着江闻,“伤严重吗。”
江闻说,“死不了。”
许崇文将支票举在空中,“先疗伤。”
江闻语气寡淡,“是你对我和我母亲的补偿吗?”
我在场,许崇文不想多提及,他耐着性子解释,“这些事,后面再谈。”
江闻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