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崇文叩击着桌沿,在思索什么。
我一清二楚他是考验江闻,是否担得起他许家的身份,且不论见钱眼开,哪怕一丁点的迟疑,要接下这笔钱,许崇文的眼光势必低看他一等。
极度的紧张促使我望向江闻,我试图暗示他,这节骨眼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别马失前蹄,可苦于没机会,许崇文在我不远处,我的一举一动即便细微也会暴露,我不能轻举妄动,让这盘局刚开端就功亏一篑,令许崇文的心中产生问号,皲裂出巨大瑕疵。
幸好江闻聪慧,他的应变力十分中我下怀,他二话不说,连支票上的数字也未看,当即抓住砸在地上,没留下只言片语就摔门而去。
很符合角色。
我松口气的同时也装作大惊失色追出他几步,“江闻,你别生气,你父亲是好意,江闻!”
“林姝。”许崇文唤住我,他有些疲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随他去。”
许崇文制止了我,我扭头,他靠在椅背揉着太阳穴,窗帘合住,光影熙熙攘攘,照耀他神情也晦暗不明。
他说,“随他去,不追。”
我捡起地上的支票,看着数字,一亿元。
“你填这么多,他误会是封口费,误会你在驱赶他。”
许崇文愈发头痛了,他用力揉着,“虎毒不食子,前半生我已枉为人父,倘若我要驱赶他,我费尽心力寻他干什么,任他自生自灭不更好。”
我故作惋惜,“父子的默契,江闻属实比不上柏承,到底你养大的。江闻的倔强是继承了你。”
他叹了口气,“江闻心里怨恨,恐怕记事起就怨恨,不是一朝能化解。”
我走上前,手绕过他脑袋,轻缓按摩,“力道可以吗?”
许崇文似乎很舒服,他四肢慵懒放松着,“你手法比按摩房的技师更得我心。”
他太阳穴有一块老年斑,从皮肤里滋长,在零碎的光线中斑驳又深沉,“夫妻嘛,妻子知丈夫的喜好,哪是外人能比的。”
许崇文拾起书桌的化验单,像随口问,又像半信半疑,“有把握吗。”
我一愣,手也不由自主停下。
他蹙眉,“没把握?”
有无把握我倒是不敢夸下海口,假设某个环节有漏洞,来日东窗事发,我可捱不住许崇文的兴师问罪,但对此装聋作哑,反而连下一招棋落子的机会都鸡飞蛋打,正是较劲的节骨眼,许崇文又多疑,稍露马脚,就功亏一篑了。
我一边按摩着,一边模棱两可回答,“头发是客房床单上找到,客房一向你独自居住,不会有陌生人的毛发,柏承都少进出。江闻的头发我亲眼看他拔下的,绝没差池。假如有差池,是毛发不如血液精准,我验证心切,幼子是你心事,我一清二楚你的焦躁和期盼,我巴不得第一时间尘埃落定,报喜让你高兴。”
他掌心覆盖住我瘦弱的手,许崇文的掌纹粗糙,缝隙也宽,摩擦时硌得慌,像小刀子在割,“你的良苦用心,我怎会不明白。林姝,空降股东这件事,我错怪你了。”
我眼眶瞬间泛红,像遭了天大的为难,装模作样带着哭腔,“崇文,你体谅我,信赖我,我再憋屈也痛快。我万事都考虑你,周全你,只要我们夫妻合心,那些风言风语的抽打,我不在乎。”
他大笑说,“还哭了。”
他拉住我,从椅后拉到前面,我蹲下,匍匐他膝上,嘴硬反驳,“我没哭。”
“没哭吗?”他捧着我脸,“我看看。”
我挣扎,“没哭就是没哭,你看什么。”
他笑声越发大,“小林姝的脾气,见长啊。”
他扳过我下巴,专注打量着,“梨花带雨的,我心疼了。”
我赌气不吭声,吧嗒吧嗒掉眼泪。
他哄着,“我的错,夫人宰相肚里能撑船,饶我一回。”
我顿时破涕为笑,“你儿子逢场作戏的能耐,就跟你学的。”
许崇文擦拭着我眼角的泪痕,“我年轻时,风月场上比他有出息。”
我扒开他的手帕,自己擦,“你还得意了。为老不尊。”
他刚收敛的大笑又卷土重来,“老是老了,不尊不能怨我,你也有份儿。”
我绞着帕子,“我有份儿?”
他弹了一下我鼻尖,“你不勾引,我能娶个小的,落个吃嫩草的骂名吗。”
他手粗粝得很,又痒又麻,我咯咯笑,“怨你自己,你不买账,我能得逞吗?”
我从许崇文腋下逃脱,到饮水机处接着水,我言归正传,“崇文,沈怀南入驻董事局是我力保的,柏承也知晓了,对吗。”
他淡淡嗯,“崇恩平电话打进青城下榻的酒店,作汇报时,柏承在场。”
果然是崇恩平。
当初尹正梧和崇恩平,二选一策反,我犹豫过,尹正梧是明面的棋子,是父子相互制约的明枪,他的正面价值是能一手抓两人的消息,反面弊端是两人对他的信任度都大打折扣,不约而同地为他被第三人策反防患于未然,至于崇恩平,许崇文的心意,他能探知得事无巨细,然而许柏承却里里外外防着他,尹正梧是两张及格分的试卷,崇恩平是一张满分,一张零分,我再三权衡,招安尹正梧,同样的方式再招安崇恩平,后者未必投诚我,还会使尹正梧不满,所以崇恩平这个人,逮着适合的契机,我是不打算留了。
许崇文把单据翻来覆去,不晓得检查什么细枝末节,最终他塞回抽屉,“他的眉眼,气韵,身型和性格,很像我吗。”
涉及冒牌货江闻的话题,我压根不留把柄,我引导许崇文自己评断,“你的眼光呢。”
他沉思着,“是挺像。”
我立马接茬,“你眼光毒辣,识人也老道,你说像,哪有不像之理。”
他指腹有一搭无一搭剐着大班椅扶手的漆皮,“再安排一家机构。梅尔的律师团去一趟监督,要一份万无一失的鉴定结果。”
我深谙许崇文不会因我插手就百分百承认这份检测结果,他一定会重新化验,部署一个与许家不相干、忠心耿耿的下属做见证者,杜绝徇私舞弊,杜绝所托非人。出乎我意料是,他连委以重任的尹正梧都略过,直接出动负责自己股权和财产的律师,可见他谨慎。
往好处想,许崇文很喜欢江闻,也认可我口中他们父子相像的言论,认可这位沧海遗珠的失而复得,他仔细确认一番,打消自己最后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