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耐着性子掰开我手指,“许太太的激将法,大可免了。”
沈怀南绕过桌子,落座后一本正经仰视我,“我已经告知许太太,我是你不可能降服的猎物。即便你有狐狸精的手段,又奈我何呢。”
我跟随他,倚坐桌角,一截削瘦如白玉的小腿夹在台灯上,落入沈怀南眼眸的姿态肆意又不失风韵,“你教我啊,许柏承调教我,你也调教啊,他把我调教成他喜欢的,你不想和他比试高低吗?拿相同的女人试炼,才能分出胜负。”
我说着话,伸手勾住他皮带的金属扣,沈怀南摁住我手背,制止了我,“有一些戏码,上演过就产生抗体了。对自己,对旁人,都会产生抗体。你最初不清楚许柏承的计划,沉浸在他描绘的情爱陷阱里,一腔热忱依恋着他,如今你清楚有一种控制的模式,是从情字入手,你深受其害又不可自拔,你难以摆脱它,它像咒语,蛊虫。你清楚它的威力,它的操纵力,你迫不及待复制它,因为它有效,它能腐蚀你的理智,也能腐蚀我的,人都有七情六欲,陷进去,就是陷进去了。”
我一言不发。
他穿好衬衣,又系上腕表,看着我,我侧卧在他面前,他看着我那样的韵致,看了很久,忽然溢出一声笑,“许太太见过芙蓉巷卖弄风骚的女人吗?”
芙蓉巷是海城河东郡的一条龙街道,酒吧会所足疗店鳞次栉比,夜夜打擂台,07年底被查封取缔,当今海城生意最红火的便是广寒宫与许柏承的场子,只不过这两所场子都高端,一多半的男人没资本享乐子,芙蓉巷昔年花花绿绿的景象再难重温了。
我坦白说,“没见过。芙蓉巷鼎盛时,我不在海城,我来海城后它被一锅端了。”
沈怀南有一搭无一的叩击座椅扶手,“许太太读过东施效颦的成语吗。东施容貌丑陋,西施容貌绝色,东施效仿西施心痛蹙眉的样子,被世人所耻笑。许太太明明是西施,却偏要仿东施。你使尽浑身解数来钓我上钩,不惜把自己弄成芙蓉巷的女人做派,许太太死心吧,你对男人的杀伤力或许不小,也如你所言,你有千百张面目。每一张都绝伦,可用在我这里无济于事。我在海城从藉藉无名到小有所成,我深谙尔虞我诈之道,我只谈合作,不谈私情。许太太渴望长久扼住我软肋,你明白不敢背叛和不愿背叛是截然相反的概念,不敢背叛,你要攻克我谋求安稳长久,是人之常情,但我所持有的定力,也是许太太无法想象的。”
我脸色一沉,“你暗讽我。”我捞过他手,张大嘴便咬,咬得凶狠,可惜没咬出血,他立刻抽回,在一拉一扯的纠缠中,出乎意料的,我牙齿咬住了一根头发,短而黑,是熟悉的洗发水味,在海檀公寓我闻到过两次,这根头发是拉扯间,从他的袖子里掉出,十有八九是脱落后被汗渍贴在他皮肤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
我装作抹嘴,将头发抿进掌心。
我直勾勾凝望他,“沈律师永不会成为我的裙下之臣,对吗。”
“对。”他思考数秒,又补充,“起码按照现有的路线,许太太拿不下我。”
我反问,“我改换路线呢。”
他笑意从眼尾晕开,“改换什么,许太太的无邪纯情,聪慧狡诈,你的贪婪,你的无助,你也扮演了罂粟,妖精,你成功了吗。许太太与我八字相克,是决计难有勾连的。”
我抱怨他,“沈律师好不留情面啊。我可是女人,女人似水,得疼在手心里。”我滑下桌面,“我出师不利啊。据说港城有占卜看相的大师,那我去开解迷津,择个吉日再来勾引你。”
我整理好衣裳,往门口走着,他说,“慢。”
我一停,笑吟吟回首,“沈律师改主意了吗?”
他眯着眼,“许太太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我半懊恼半自嘲,“沈律师口舌犀利,欺负羞辱我,我何必自讨没趣。你心情好了,没准事半功倍呢。”
他耐人寻味,“不像许太太迎难而上的作风。”
我莞尔,“我万事迎难而上,可一搭上沈律师,就束手无策了。”
035
沈怀南眼角生长着一颗浅淡的,明亮时殷红,晦暗时纯黑的像泪痣,像朱砂痣,又像苦情痣的小点。痣太狭小,被他乌黑的眉眼隐去,我与他近距离接触了几次,却一无所察。大抵接触时我们都各怀鬼胎,更注重双方的企图和利益,心不在焉得交锋。我审视过他,认认真真审视过,偏偏没审视到他这颗痣。我也长了一颗,接近颧骨,是红紫色的,在光照处要明显许多。
我眼睛弯成月牙状,匪夷所思的语调,“咦?沈律师,你有痣,小痣。”我侧过脸,“和我的很像。”
沈怀南叩击着桌沿,“许太太才发觉吗。”
我也惋惜的口吻,“是啊,我发觉迟了,若早发觉。”我摇曳生姿走近他,俯下身,啧啧称奇,“我与沈律师是天作之合,沈律师一表人才,我怎能爱上他人。”
他轻笑,“为这一颗大同小异的泪痣,许太太后悔做许柏承的情人了吗。”
我抚摸他的痣,的确是泪痣,男子长泪痣,我倒闻所未闻,据说名垂青史的美男子潘安长泪痣,我读《潘安赋》时,只觉书中他样貌描绘得太阴柔,太懦弱,男人非得像许柏承才绝伦,深沉,精壮,带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冷血。能用锋芒的武器比喻的男人才算当之无愧的勇猛,现在我瞧着沈怀南,他的泪痣,挺拔削瘦的身姿,再配上白玉一般的皮囊,好似千年狐狸洞里的狐妖幻化为男子人形,在凡世中勾魂摄魄。
我再度叹息,“我不肯撒谎,后悔爱他是假,后悔没爱沈律师也是真。”
他别开头,我反复抚摸的食指扑了空。
我意犹未尽说,“沈律师,芸芸众生几十亿。你我生存的这片土地,女人千万计,你性子闷,能互补你的活泼开朗的女人比比皆是,可性格相似之人做知己才最投缘。相处时思维不谋而合,心事点到即可,实在是省力省时,还省口舌。”
沈怀南似笑非笑,“许太太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忽悠我做不得你的婚外情人,就做你的知己。”
我托腮纠正他,“红颜知己。红颜务必要加上。”
他挑眉,“为何。”
我戳他的心窝,“先成为红颜知己,我才好得寸进尺啊。”
他笑出声,“哦?”他欠身前倾,与我四目相视,“归根究底,许太太还是馋我的身体。”
我指肚压住他令人燥热的唇瓣,“水到渠成,就看缘分了。”
“是看缘分吗。”沈怀南一语道破,“许太太内心是不情愿的,即使你口口声声我有多么迷人,我能迷倒不计其数的女人,也迷不倒许太太。你心有所属,所属之人包揽了你二十六年的爱与恨,悲与欢。移情别恋并非易事,何况我对许太太没砸什么成本,你买妙计,我卖智谋,买卖自主的关系,八竿子扯不上感情。我唯有给予你足够的护航,足够的曙光,你不仅要压榨我的谋略,还意欲榨干我,续你自己的命。赢则俯首称臣,输则替你刀光剑影。在我们的来往中,你没有倾注半点真情,倒倾注了无尽无休的盘算,对吗?”
我笑色一寸寸凝固。
他反而笑了,“许太太思来想去,钱,誉,权,你是能拱手相送,但是能拱手相送的,只你一个吗,在黄金定论阶层的残酷社会中,对这三样索取无度的,取之有术的,只手遮天的,于大环境下是少数,于持有大笔黄金的主流商贵而言,他们人人有资格,人人争巅峰。每个人都现实,起码当一个又一个人给自己上一堂关于人性的课后,都变得现实。相较许柏承用四年的光阴降服了许太太,许崇文用一年就动摇了你对许柏承无原则的矢志不渝,转圜的突破口是持有黄金最多的男人揭开了稍逊他的男人佩戴的伪装的面具,许崇文的黄金多,地位高,他看似在你身上无可图谋,他娶你是单纯的,那么他的信服力就大,许柏承在你身上的图谋从逼迫你嫁给许崇文那一日就赤裸裸了,你能无视外界的讹传蜚语,但许崇文是当事人之一,他的煽风点火你势必会举棋不定。节节败退的许柏承不得不争更多的黄金,在夺取的过程中,他曾一度被许太太因情爱而美化的面目,露出他狰狞自私的獠牙,你的美梦幻想彻底粉粹了。情是诛心之劫,从劫难的漩涡里跳出的许太太,要理智多了。你倏而怀疑许崇文就没图谋吗?他的图谋正是瓦解你的防线,以原谅你、包容你的宽仁姿态,成就最高段位的离间。当然,许柏承是多行不义,他千不该万不该伤透女人的心肠,毕竟他赖以操纵的就是这一副心肠。许太太渐渐醒悟,也渐渐担忧,你周旋父子两人中间做间谍早晚会败露的,那时你还没大把的筹码用来自保,下场会很惨,你清楚他们所有见不得光的丑事,你敢逃跑,说不准会飞来横祸客死他乡。许太太该何去何从呢。”
我随手抄起一枚青玉石镌刻的打火机,漫不经心把玩,“无论沈律师怎样曲解我,防备我,你不可否认,我们很像,欲望有共通之处。欲望也分三六九等,一等是名利贪欲,二等包括痴念,色根,毒瘾,权仇,情恨,阳寿。二等建立在主观上,一等取决于野心和耐力,是主管加客观,客观决定主观,我有砝码,有指望,有野心,沈律师既有野心又有耐力,我们不像吗?”
“能藏好的野心,才属于有意义的野心。否则人人皆知你的野心,对症下药阻拦你,还有何用呢。”他指腹垫在我唇上,“许太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是可为而为之。”
我眸子内弯起一丝笑,“沈律师心底最渴望的那件事,可为吗?”
他有一搭无一搭碾磨我的唇,沈怀南眼里的林姝,是截然不同的又全然鲜活的霸道的林姝,像一朵向日葵,俏丽,灵动,她自认能搞定沈怀南,老的能拿下许崇文,少的能拿下许柏承,故作正经的沈怀南又算什么。
然而那点荒谬的无所畏惧的自大,偏生比活在道德束缚中的矜持女人更诱惑。
有白玫瑰的无瑕,红玫瑰的妩媚,粉玫瑰的天真。
“我心底最渴望的,是许太太不知晓的。而我渴望的事情,我只会徐徐图之,许太太观赏过蛇吐信的场景吗。南非有一种金色的蛇,它体内的毒汁是同物种的百倍,它爬过的沙地,泥土,草坪,荆棘都染上剧毒,至今各国科学家未研发出能抑制毒素的血清。蛇是最擅埋伏的动物,它猎食悄无声息,比大自然中食肉性动物埋伏的平均时长高出3.57分钟。它没有森林之王的体型和传说,可它是森林统治链中无天敌的王者。像许太太这般操之过急来投怀送抱,过早暴露自己的心思,兴许适得其反。”
我与沈怀南咫尺之遥,他口气是灼烈的薄荷香,我长裙是浓郁的晚香玉,在空中交缠蔓延,“沈律师。”我娇娇糯糯的嗓音,“我担心,有小妖精抢先我,尝了沈律师的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