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警官,不要生气啊。这样吧,我还有一个要求,你们答应了我,我就告诉你们钱是怎么来的,行吗?”

“说。”我在这时候说话了,因为我很好奇。姜道宇转头和我对视了一眼,他好像才发现我站在角落里。

“把我弟弟还给我。”

“行。”我说。

“真的?”姜道宇眯着眼睛看我。我没说话,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不想再说第二遍。

“我们答应你,他是你的家人,你当然可以带走他。”赵兰开口了。

又是一阵沉默。姜道宇叹了口气,他站起来,开始脱他身上的短袖。他丢掉衣服,指着他腰侧的一道长疤说,“钱是从这儿来的。”

“我卖了自己的一颗肾。”

然后,我们谁也不说话了。

7他长得像个小女孩

一周后,我们确定目前最大嫌疑人是冯伟。我让李明刚去打听了冯伟的住址,得知对方住在一个叫南田街的地方。

这两天下着雨,我把这件事先放了放,给赵兰和李明刚放了两天假。其实是我自己想休息。

我在旅馆里住了有一段时间,原本总是感到憋闷,现在习惯了。我拉上窗帘,然后躺到床上,房间里很昏暗,一点儿光也没有。我睁着眼睛,听着雨的声音,它们离我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睛,好像泡进了黑色的湖水里。

我睡不着,就起床了。我去了楼下,冒雨买到了一把伞,然后往前走。我不知道我要去哪,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我走在雨里,走了很久,在走路的过程中,我似乎缺失了一点记忆,因为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来的,我甚至回想不起来一路上我看到过什么。似乎我一抬头,就从旅馆门口的路边来到了这里。只有雨还陪着我,它打湿了我的裤管,给我一种湿漉漉的感受。我查看了周围,发现我来到了红巷街。

我不想回到旅馆里,就继续往前走了。街上没什么人,我低着头,看着皮鞋底踩开积水。自行车铃声响在我面前,那种声音很刺耳,我皱了一下眉,抬起了头。也就是这时候,我看见了街对面站着一个人。

在一片潮湿的景色中,他撑着一把伞,样子像一颗小蘑菇。

隔着一条路,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遇到了这个小傻子,上次见面,还是审问姜道宇那一天。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他一直在等我,我们一定会在这里遇见。

小傻子撑着一把青色的伞,伞的各个部位看上去很旧了,颜色却还很明亮。

我不想理会他,打算继续往前走一段路。我很快停下了。我看着对面的一家店,店门口插着一个牌子,上面用红色涂料写着四个字:活鸡现杀。那种颜色让我想到了血,它们很像。店老板是一个男人,他戴着一顶白帽子,系着一件血淋淋的白围裙。他正蹲在地上,用刀割开一只鸡的脖子。鸡一直在扑腾,它的翅膀被死死掐着,血流从它的颈部滴到地上一只白瓷碗里,和水融合在一起。我看着男人把它扔进了沸水锅。它即将会和挂在架子上那些鸡一样,变成一具尸体。或许它已经是了。

我的身后有脚步声,我转头去看。

小傻子被我吓了一跳,他朝我笑笑,忽然扭头跑了。他跑出一段路,转头看我,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往我的位置靠近。

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想让我跟上他。我不想跟上去,但我想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所以我还是跟上去了。他带我走进一条巷子里,雨在这时候停了,于是我丢掉了伞。巷子里很安静,有几只猫路过我面前,跟在了小傻子脚边。

我看着小傻子的背影。他很瘦,穿着白衣服黑裤子,脚上是一双旧蓝布鞋。裤子有点短了,露在外面一截细细的脚踝,皮肤很白,有点儿晃人眼睛。他走路很快,发尾都在飘动,像是一只鱼在游,我想到了我母亲以前养的一尾金鱼。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巷子深处,他走进了一栋小房子,我停在了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

一个女人在这时候走了出来,她烫着大波浪头,嘴里咬着半截烟头,一下把小傻子揪住了,“喂,又去哪里野啦?小皮猴,你可不要跑丢了啊,不然你哥哥又要和我吵架,晓得伐?”

女人说完就看见了我,她看我的眼神很警惕,我感觉有点尴尬,因为我的确是尾随小傻子来的。为了避免误会,我走过去跟她说,“我是警察,来查案子的。”还好,我在外套内口袋里找到了我的警员证。

女人的态度柔和下来,她对我说好几句请进,于是我走进了房子里。

我坐在客厅里,因为我对环境十分敏感,所以打量了一下。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桌上有一个收音机。最让我注意的是墙上,贴着几张水彩画,画的乱七八糟,很难看。我猜是小傻子画的。小傻子正坐在我的对面,他手里拿着一颗苹果,咬了一口,然后才发现我在看他,他似乎以为我也想吃,就冲我笑笑,把苹果递给我。我伸手去接,但他又把苹果缩回去了。女人走了进来,递给我一条毛巾,让我擦一擦。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衣领被雨水打湿了。

我向她道谢,随便擦了几下。我听到她问,“警察同志,请问你是来问钱金平的事情吗?”

“嗯。”

“除了这件事,没别的能找上我的了。”

“你认识他?”

“我和钱金平不熟。”女人摇头,指了指小傻子,喊出他的名字,“我认识道允,还有他哥哥道宇。”

“他现在和你住在一起?”

“对,他没地儿去,他哥哥不能带他去黑煤窑,那种破地方待久了会得肺病的,就把他放在我这儿。”

“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们的爸爸是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好多年前一起到镇上打工。”女人叹了口气,继续对我说,“但我跟他们到底非亲非故,很多事插不上手,只能看着他们被卖了,我就是知道小允被卖到这儿,才会来这儿盘了一间小房子住。”

听着这些事情,我记起了一个名字,“你是徐凤?”女人愣了愣,朝我点头,“对的,警察同志,我是徐凤。”我告诉她,“我在警局里看过你的笔录。”

徐凤又和我说了一些旧事。她还告诉我,“他妈妈的傻病没有完全传到他,不信您看,他可听话了,只是比别人钝了些,但也算不上傻呀!外人都是胡说八道的,他们不会打手语,当然把小允当傻子了。”

我顺着徐凤的话往旁边看,姜道允坐在一方小凳子上,低着头慢慢地嚼着苹果肉,脸颊一鼓一鼓。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眉毛和鼻子长得秀气,像是一个小女孩。如果不留短发,说不定很难分辨性别。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有个带路的人告诉我们,他的下体和普通人不一样。我没有问,这个问题和案件无关,我也不方便问。

为了给我证明,徐凤拉着姜道允站到我面前,徐凤做了几个手势,姜道允放下苹果,也慢吞吞地比划了回去。他看了我一眼,又对我笑了。

徐凤跟着笑了起来,“你这小呆子!”然后她把姜道允推回小凳子上坐着。

我看不懂,就问她是什么意思。

徐凤说,“我问他记不记得警官你。他说记得,说你长得真好看。”

临走前,徐凤和姜道允送我,我走到大门口时,不知道怎么了,我回了一次头。那里只有姜道允一个人了。他站在走廊里,脚边是那半个红苹果。一排电线挂着的衣服挡住了他的脸,透过那些花色,我看见他苍白的一只手。

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天又开始下雨了。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回想这一天。想起雨天和小巷,想起湿润的空气和石板路。还有那条游在我眼前的金鱼,我看见它拖着一条尾巴。它没有生长在河水里,没有生长在大海里,而是长在了这一片黑色的土地上。它无法远走,就这样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