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后晌回来,却是与黛玉、宝玉一道儿的。黛玉脸颊有些红晕,眼角也有些湿润,却似吃了两口酒,又有宝玉,更有五分醉态,鹦哥早就备了醒酒茶、解酒石等物,却是只为着黛玉一个,却料不得这回宝玉先送黛玉回来,忙命人再沏茶来。
黛玉忙道:“不必了,我只吃了一点子酒,用解酒石也就好了。那茶与他吃去。”宝玉原要让,黛玉却道:“我这也是怕吃了茶,夜里反睡不着。”
他点头道:“很是,这两日你睡得浅。我才说送你回来早些歇息,又混忘了,可见真是吃醉了。”说着,宝玉饮了那醒酒茶。
黛玉说两句话,因他醉了不多留:“你也早些回去安歇。”出去目送他回房了,才算罢了。鹦哥跟在后面看两眼,见晴雯等人接了进来,心里倒有些复杂:也不知这一回,那茜雪还会逐出去么?逐出虽然没脸,可茜雪不是家生子,要往外头嫁了,也算摆脱贾家这大坑了。
一面想着,她一面且随黛玉回转,又将凤姐所送份例取来过目,又说了鸳鸯袭人所说的事项。
黛玉见东西都很妥帖,便点一点头,命她收好了,再听说各处年后添补丫鬟,并贾母竟要补个身契与自己,不由皱眉:“添补丫鬟倒也罢了,想来是依着府里旧例,原是常情。但这身契一事,倒是奇了,老太太怎么突然想着添这么一件事。”
“可不是。听鸳鸯说,旧年跟了云姑娘的翠缕,也不过说一声罢了,却没个身契的说头。”鹦哥早问过了,自己也想过,因道:“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黛玉凝神想了一阵,也寻不出什么由头,只得作罢。鹦哥见她不明就里,这事又不好询问贾母,只得放下不提,又将另外一件事道来:“这还罢了,倒是姑娘与我重头取个名儿罢。老太太那里的丫鬟,这些年来来去去,却都是同个名儿的,我既走了,倒不好再顶着。”
这事黛玉也听过的,见她这么说,想了想道:“那便紫鹃罢。明日我回老太太一声,也就罢了。”这时外头忽有些吵嚷起来,鹦哥心内一动,唤个小丫鬟瞧瞧。
不多时,那小丫鬟便回来道:“原无事的,不过宝玉醉了有些吵嚷,袭人姐姐摔了盅子。”听是这样,外头也渐无消息,黛玉虽然有些不信,却也暂时放下,一时梳洗后,翻两页书,又临了一会儿大字,也就睡了。
及等翌日醒来,一时梳洗省过贾母、王夫人,吃了饭后,鹦哥就听说,贾母使人问了昨晚的事,宝玉回了后,便将茜雪撵出去。只是茜雪也不是家生子,贾府还算宽和,说是撵出去,却是赏了身契,又许她带了素年积攒的钗环衣衫等物,倒还罢了。
茜雪知道后,还往各处辞了辞,又说了自家屋舍方位,虽说是逐出,倒也不觉苛待,也只舍不得各个姊妹打小儿的情分罢了。鸳鸯等人含泪说两句得空就去瞧瞧她的话,也不十分悲痛。
一时事了,黛玉又将鹦哥改名紫鹃的事提了一句。贾母不以为意,当即许了。
却是紫鹃送茜雪去后,心里隐隐有些酸涩:茜雪在府里多年,向来殷勤周全,为着一杯枫露茶,说撵出去就撵出去。幸而她是个外头买来的,要是家生子,出去后还有什么好结果?这说着是人,实则也不过工具一样。可恨自己也是一个身份,后头必要更加小心。
将不甘愤懑压下,紫鹃照常做事,且过了贾政生辰、宝玉读书等事,转眼年节已尽,姑苏那里便使人送来书信年礼等物。黛玉也不管那一匣子与自己的物件,先拆了书信,重头到尾细细看了一回。
紫鹃在旁候着,见她放下书信才捧了茶过去,虽不敢多看,却也扫了一眼,笑道:“有了这一封家书,姑娘也能安心了。”
黛玉双目清亮,两颊霞生,比往日更添了三分神采。听得这话,她便笑着将书信折好,放到匣子里:“爹爹说身体比往日健旺了些。阿弥陀佛,旁的都不打紧,有这一条,我就安心了。”说着,又大感激紫鹃:“亏得你有心,早早说了书信这一节。不然,没有缘故,一年无事也就二三回书信,哪里知道什么近况。”
“姑娘好,我自然也好,原是一道儿的事,怎说到两处去了。”紫鹃回得一句,黛玉却道:“这原是你的情意,如何能拿话支应。不说我,就是爹爹也特地在信中夸赞你了呢。”
第6章 微名
紫鹃心内发紧,有些不自在的偏过脸去,垂着眼道:“姑娘提我做什么?原也是该做的事,何必特意说与老爷,倒叫我臊得慌。”
“自然是有你的好处,才说道的。”黛玉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手指在那书信匣子上轻轻拍了拍,因道:“何况我在这里好好儿的,又不管事,也只能说些家常事体。”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问道:“我听说李伯亲押着人马过来,一路可都顺遂?”
紫鹃早使人细细探问过了,见黛玉询问,忙笑道:“搭着官船过来,自然都平顺的。只是来了后,李总管想时辰晚了,又风霜遮面的,不好立时拜见,便告了扰,先将书信东西送进来,省得姑娘挂心。二来,他们休整休整,也是个礼数。”
黛玉见这话大有情理,便略问了问如何安置,见都妥当,方走到那抬进来的夹板大棕箱边上,命人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再用书信匣子里取出的钥匙打开。却见里头满满当当都是匣子,又严丝合缝,只一角凸起,好做取用,端得精巧非常。
“真个新巧,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春纤等几个丫鬟见了,都是吃惊。贾府虽然富贵,却也没见着这样款式的。雪雁便有些得意,笑道:“江南多新巧,木工也好,自然有些不同。”
黛玉却不在意这些,命她们将匣子一一取出打开,里头有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珠,香袋,钗环,簪花,古籍,新书,新抄的诗词集子并几件顽物摆件,林林总总,十分丰富。最后一个匣子里,却有十数枚拇指大的宝石、珍珠、水晶珠儿,并新巧金银裸子,底下还压着一叠银票,虽足有半指厚,数额却都不大。
“姑娘……”前面那些东西,倒还罢了,但看到这珠宝银票等物,紫鹃不免有些迟疑,看向黛玉:“这些个东西,总要记个账目罢。”这也是贾府的规矩,一应物件都有个账目,但她看那银票,却似与黛玉日常花用的。一时入了账目,花用起来便有些痕迹,多少有些不方便的。
“既有规矩,自然要照例而行的。”黛玉却并不在意:林如海早在书信中便提了两句,说是客居舅家,或有不合意的,也可自行添补。再有,却是担忧自己所择钗环物件,不合她的心意,索性送些宝石金银,与她自己使人打去。
这是父亲怜爱自己,可她自觉并无花用的地方。何况,纵然她都花用了,贾母等人难道还拦着,自然没什么可藏匿的。
紫鹃听了,便将匣子锁上,先搁到一边,又命人取来笔墨账目,预备晚上就将这些个东西理清明白。黛玉见她这样,倒觉好笑,因道:“不过一点东西,何必着急,这两日理会清楚也就是了。”
“早些理清楚,后晌也好归置。再有,姑娘必是要打点些送与姊妹的,如今有个准数,岂不更好。”紫鹃深知财帛动人,贾府也不是没出过盗窃的事,再说,后面还有抄检大观园,贾府被抄这样的事,这些个东西打点清楚,才是最好。
因此,她非但将各项数目写得明白,凡是贵重些的,还一一标明特征。
黛玉先是觉得好笑,但见紫鹃认真非常,自己寻思一回,不由也生出些郑重来。待得这些个东西都记录在册,她便将那账目取来细看,一时吃惊不小:“早前那些个东西,你竟都记在册上了。”
这账目,虽然字迹不够工整,甚至有些歪斜,但一应东西却分门别类,来龙去脉都记得明明白白。比如得了凤姐送来布料,列在原料一列下面,且将何时得的,又如何用的,剩下存在那里,都写得分明。又如月钱,贾母使人送来的银钱,时日、数目、用途、余额,都记得清楚明白。
“何须这样仔细。”黛玉叹一口气,将那账目合上:“我旧日也曾见你记账,却料不得这样仔细。又不什么紧要事,竟还是宽心些的好。”
“每日里也知写几笔而已,算不得费心。”紫鹃笑着道:“凡百的事情都归置明白了,才是清爽呢。再有,我也能练练字,姑娘瞧瞧,我后头写得可是比头两页好了许多呢。”
黛玉嗤得一笑:“用这个练字,能有什么进益!不过横平竖直了些,倒将那字帖练起来,才是正经。”却也不再提账本一事,只命收拾了这些东西,梳洗一回,各自睡下不提。
待得翌日,那林家总管处置了年礼等事,拜见贾母后,便入内与黛玉磕头。
黛玉忙命人搀扶:“李伯原是父亲的奶兄,何须如此。”那李总管却是不肯,硬是行了个大礼,才满眼含泪道:“可是见着姑娘了。”
这一句话虽短,却真情实感,直让人心生酸楚。
黛玉向来敏感多思,见他这么个样子,不觉也红了眼圈儿,因道:“我何尝不是这么个心!”说着,泪珠夺眶而出,竟有些哽咽起来。
李总管见了,却是自觉失言了,忙上前劝慰。
又有紫鹃,一面与她拭去泪珠,一面也劝道:“既是见了面,正该欢喜,姑娘怎么伤心起来?往后见面的时日长着呢。”
如此说了一通话,黛玉才心绪微定。
紫鹃忙命人取来热巾帕,与黛玉拭面,又挪来脚凳,且让李总管坐下说话儿。至如香茶细点等物,却是早已备下,一色都是齐整。
黛玉过后只消吩咐两句,便一应捧上来。后头再叙起林如海近况,黛玉于京中客居种种,俱都顺畅起来。
那李总管原是极忠心的,与林父自小相伴,又是看着黛玉长大,与林家父女名为主仆,实则情分非常。林如海一应事体,他都明白清楚,黛玉问什么,自然答得明白。而黛玉言谈形容,他也细细看在心内,见她面庞身形竟比往日略好了些,心里便生欢喜,不免问了几句。
黛玉笑指着紫鹃,道:“原是她寻摸出的法子,一应饮食起居都似照着方子似的规整。我原说是折腾,没想着用了一阵,竟有些效用。”
听是如此,那李总管更细细打量了紫鹃一回。见她生得清俊齐整,立在那里如同一株青竹,竟有些挺拔的意思,他心里便有些称许,问了几句家常,见都回得简便,原是做事的模样儿,越发放心,抚须笑道:“姑娘有这么个贴身人,非但老爷,就是我们也能放心了。”
正说着,外头贾母使人送了四样细点,四样果品,赏与李总管。
李总管心里会意,一时领了赏赐,又坐着说了一回话,便笑道:“说了这半日的话,竟有些迟了。老爷还嘱咐我往京中几处地方走动,又要赶着年下回去,竟有些紧着。”由此辞去。黛玉听说如此,也不好多留,又听得他说做完差事再来拜见,且嘱咐回信等事,更添了三分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