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宝玉,天性里不觉亲疏远近,因见宝钗和睦,自家也是一般相待。黛玉本便敏锐多思,又不喜宝钗为人,见着这些个事体,心内更添了几分不忿。

鹦哥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也不合多说,偶有一事出来,方或劝慰,或倾听,并不十分在意。独有饮食睡眠这两件,却是时时留心,非但将旧年自己所知种种想来,且又寻大夫细细询问,着实费心。她做得这许多,黛玉心内感念,凡能做的,自也配合一二。

这日久月深的,竟有些效应,数月过去,黛玉虽还有些咳嗽等病,却比往年轻了许多,面庞形容也比往日好了些。这事一出,休说贾母欢喜非常,额外赏了东西,就是黛玉也更生信服,常日里言语起来,比之雪雁更觉亲密。

凡此种种,若是换了旁人,必为得脸欢喜。鹦哥自家却不觉如何,反因黛玉近来书信中向林如海提及自己一件事,有些提心。

又有黛玉近来常有与宝玉有些言语不合,一时好一时歹的,不免有些丫鬟婆子嘀咕。

又如袭人,本有些痴处,自与了宝玉后,便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见黛玉常有些歪派小性儿,每每得宝玉做低伏小,才自回转,心内便有些发闷,偶尔与鸳鸯鹦哥闲谈,不免带出一些儿来。

鹦哥也不十分争辩,只归于孩童性情,一时好一时歹的常情,也就罢了。至于自家挥斥方遒什么的,压根不曾想过横竖宝黛姻缘,一则看贾母等长辈,二来也瞧两人自己,旁的也都是枝叶。

倒是将府中一干婆子的言语事务,与黛玉略提两句。也不是为了别的,只这贾府里第一可恶就是那一帮人,或传闲话,或生是非,踩高捧低,轻软怕硬,端得无所不至。要一时不小心着了道,非但失了尊重,容易为人所欺,且要被耻笑的。

幸而,黛玉虽于长辈处十分谦让有礼,却也深知自家尊重,不肯落人耻笑,秉性又聪敏,又是做小姐这样的娇客,倒还罢了。

偏这日她与宝玉两人正解着九连环,说着顽话,忽来了个周瑞家的,进来便笑着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

她一径笑着,又捧了匣子上来。

鹦哥与袭人、晴雯正将丝线理出,预备后晌做针线,听见这话便都望了过来。

又有宝玉,不等黛玉言语,先就问道:“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伸手接过打开,取出两支堆纱花儿。那堆纱花儿样式新巧,一支淡粉微红,三五朵成簇的似是紫薇,一支十来朵星星点点的,却是腊梅。

宝玉手中转动,越显新巧。晴雯瞧着可爱,正要说两句。

谁知黛玉却只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又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屋中顿时一静,只单单见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屋中越加寂静,袭人瞧着情景不对,起身正待说什么打个岔儿,鹦哥忙伸手牵住她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

那边宝玉已是开口询问,周瑞家便垂头答话,又提及宝钗身子不大爽利,才将这事打发了。

旁人作罢,鹦哥却知后头紧接着还有探宝钗一节,心内早有计较。待得旁人散去,一面将那堆纱花儿收起,一面故意叹道:“这花儿虽新巧,却都是艳色,竟也只得收起来的。”

这却有个缘故。黛玉母孝未过,虽则在这府里客居,又有贾母这等长辈,实不能着素服,但平日里穿戴,却也多择蓝绿青紫,纹绣也特意减去,只在领口裙角略添一两样作罢。至如首饰,则多用珍珠翠玉,每逢他人寿辰节日,至多戴一两支赤金簪钗,权且做个意思。

因而,这纱花虽是精巧,也只合先收起来。然则,薛姨妈既送了礼,若不用,虽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有些不合宜迎春姊妹,大约这两日就会戴一戴的,这也是人情礼数。

黛玉便道:“将那粉的收起来,那一支搁在外头。过几日便是舅舅的寿辰,我略戴一回也就是了。”

鹦哥笑道:“姑娘今日恼了,我说大约不戴这个了,也是可惜。”

黛玉本是翻着书,听见这话,便将书页一合,横了一眼过来,因道:“你这话里,却似有话呢。我今日发作一回,竟是错了不成?”

“姑娘原占得道理,哪来不妥。”鹦哥将那纱花收拢了,一面挪到近前,一面笑道:“只是我瞧着,今日竟不止为着周妈妈一个,因此疑惑。”

黛玉一怔,正待说什么,自家再寻思一回,却又品度出些别样的滋味儿,一时竟有些无话可回。鹦哥见她细想,正合了自家心思,也不惊扰,悄悄退了出去。

第5章 改名

独留下黛玉一人,自家暗暗深思了半日,才隐隐辨出一点自家心意。今日宫花一件事,依着礼数人情,自然是周瑞家的办错了事。

可头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她虽驳回,却实没有今日那样着恼,一点面皮也不留的。要说是因为薛家,薛姨妈向来慈善不提,就是与那薛宝钗合不来,两处淡淡也就是了,何必生气?

难道……

黛玉怔忪一会儿,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难道自己是为着宝玉?可,可湘云来了,两厢里一道顽,虽然有拌嘴的时候,却从来没恼过的。

思来想去,却没个全乎的理儿。由此,她竟抛了旁事,只怔怔想到了晚饭时分。鹦哥进来唤了两句姑娘,又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云云,她才回过神来。

但后头用饭、闲话、梳洗等事作罢,黛玉心内却还提着这一件事,又见屋内并无旁人,便寻鹦哥说话:“你今日说,我那时恼了,并非为着那周瑞家的一个。这话从何说来?”

“那一干婆子奶奶的性情,姑娘早是明白,现驳回了也就是了,何必着恼。”鹦哥一笑,探身将个汤婆子塞入被褥中,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着灰锹将熟碳埋一埋,仍旧罩了,且将那窗子略开一点儿,口里却也不停:“我想着大约是犯了忌讳,姑娘才如此。只那薛姨太太,向日里待人也好,又是长辈……”

黛玉听出她的意思,原是担忧自己迁怒薛姨妈,得罪长辈,心中不觉又是松快,又有些莫名的遗憾,只嗤得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年纪虽小,这个道理如何不知?再没有为个婆子,倒恼了亲戚长辈的。”说了这两句,她想了想,又道:“今儿宝玉既提了探病的事儿,这两日总须得走一回。我要忘了,你也提一句。”

她向来少走动的,今日宝玉一提,却记在心里。

鹦哥心里一叹,口里答应了,又到屏风后剔了灯,悄声道:“如今也迟了,姑娘早些安歇罢。”

由此一夜安眠,暂且不提。

黛玉却因心内有事,虽也依着先前鹦哥所说法子睡了,到底有些觉浅,第二日就有些乏了。贾母见了,只命她好生歇着,连着晨昏定省也不必去了。直到晚饭的时候,她精神好些了,又依礼过去。

贾母便嗔道:“只说好生歇着,偏不听,略好了一点就起来。这礼数的事,不走了大褶子也就是了。”王夫人也笑道:“正是。姑娘好了,什么礼说不得,论说礼数,却不在这一时半日的。”

黛玉笑着回道:“不过是昨日没睡好,如今已是好了。”

两头说着话,就有丫鬟报信,道是凤姐、宝玉回来了。这两人素性热闹,一时进来,自然又有一番言语,里头又说及东府秦可卿之弟秦钟。宝玉极力称许,凤姐又添了要请老太□□之类的凑趣话儿,引得贾母欢喜起来,屋中更添了十分的欢喜。

黛玉问得两句,贾母见她开口,宝玉也极夸赞,且有凤姐相邀,也便动了兴头。后日尤氏相邀,贾母便携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晌午才回。

贾母年老,自去歇息。黛玉秉性娇弱,更是歇了午觉,并无旁话。独剩下宝玉一个,一时要回东府取乐,又恐扰了凤姐尤氏,要是不去,独个也是无趣。思来想去,忽想起前日说得探病一事,便往梨香院去。

黛玉午睡醒来,听说宝玉探病去了,便也命人梳洗换了衣衫,一径过去。鹦哥原想也跟过去,不想黛玉却摆了摆手,道:“不过去姨妈那里散漫一回。你过去了,这年节下的,一时有什么事,倒不好支应。”

见她这么说,鹦哥也自作罢,且将屋中事务理了理,就翻出一册书来。她虽然识字,前身却不会,何况现在要写的是繁体,也须仔细学一学。因此,先前请教过黛玉后,没事她总是拿出书,也不动笔,只凭空虚划,做个心里有数,也与旁人看见,留个印象。

然而,今日却没多少闲暇光景。一时凤姐那里依例送了衣衫面料、头面首饰,与黛玉年节时候穿戴。一时鸳鸯袭人过来说话,里头提及贾母等各处年后就要添补丫鬟等话。又有,因鹦哥父母已亡,只独个在这里,与黛玉又极和洽,贾母有意添个身契,索性全与了黛玉,省得他人啰唣。

鹦哥听了这些话,心内又疑惑又欢喜,却不好露出。只巴巴等到晚饭,却听得小丫鬟回信,道是黛玉、宝玉两人在薛姨妈处用饭。她才忽得记起这事,忙使雪雁送手炉过去,又嘱咐道:“你过去,也瞧瞧姑娘怎么样,回来说与我听。”

雪雁答应了,自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