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面色煞白,原就是体质娇弱的人,饶是坐着,也有些摇摇摆摆起来:“竟、竟有这样的禽兽!”

听得这一句,紫鹃微微低下头去,也似受惊不小的模样,心里却想:如何没有!红楼梦是乱世背景,巧姐被卖的狠兄奸舅是哪个?万一真跟吴氏红楼梦那样,这贾环还能杀父囚兄呢!世道险恶,这四个字早些知道,总比晚知道强。

因而,她着实等了片刻,才与黛玉又道:“姑娘说的是,谁能想得有这样的事!我现在想起来,都要浑身发软站不住脚呢。只怕宝二爷也吓得不轻。怪道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果真是千真万确。”

那黛玉本也是心惊胆战的,但听得宝玉这一句,却渐渐坐直了身,又定神想了半晌,便道:“你好生歇着,这两日不必做事了,将养好了身子要紧。”说着,又命个小丫鬟贴身照料,自己则站起身来:“我去宝玉那里瞧瞧。”

紫鹃瞧着心里发酸,忙道:“姑娘才吓着,独自过去怎么使得。我这横竖无事的,让雪雁春纤两个陪过娘过去罢。”

黛玉想了想,倒也不拦阻,只着实嘱咐了几句,命她先在榻上躺着,明儿再回自己屋子歇着,这才往宝玉那里去了。那里贾母并王夫人才走,宝玉拿着镜子来照,见她来了,忙把脸遮了,摇手让她出去,不肯叫她瞧见了。

这却是黛玉素日有些喜洁的脾性,因而如此。

这一番心意,黛玉也是知道的,一面心内暗叹,一面笑道:“我瞧瞧烫了哪里,有什么好遮着藏着的。”说着,她凑过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见着与紫鹃手背差不离似是一溜儿燎泡,满满敷了膏药,不由问道:“疼得怎么样?”

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两日就好了。”

黛玉听他精神尚好,言语也似紫鹃那般,多少有些放下心来,只陪着坐了一回,也不敢多留,嘱咐着早些安歇等话,就闷闷的回房去了。

是夜,一宿无话。

待得翌日,满府都知道昨夜之事,不免有些风言风语。幸而贾母、王夫人并贾政俱都严加管束,更打罚了几个嘴碎的,这事才压下了些。然而东西两府里,如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薛姨妈并贾蓉、李纨、三春等人,却都知道了。

这里旁人犹可,独探春最是坐立不安。她自小养在贾母跟前,与宝玉兄妹情深,然则贾环也是同母所出,现今一个害另一个,又都伤着,如何能自安?

且那赵姨娘一早儿蓬着头过来哭嚎,将这事嚷得秋爽斋上下人等,无不晓得。探春心烦意燥,拿话劝阻了半日,然则赵姨娘满心指着探春能求情,一口一句你弟弟,一口一句冤枉,满地撒泼打滚,无所不至。

看着这光景,饶是探春素来自重,这时也被逼得脸白气噎,泪如雨下:“环儿做下这样的事,如何讨情?姨娘素日纵得他无所不至,才有今日,现必要严加管束,往后才能改过。不然以后弑君杀父,哪个不能为?”

那赵姨娘还要嚎,那边忽有报信,道是迎春、惜春来了,又有侍书瞧着不对,早早打发人求来的凤姐,竟一齐来了。旁人倒还罢了,听说凤姐来了,赵姨娘便似掐住喉咙的鸡,再也发不出一声,忙从地上翻身起来,又拿帕子擦脸,又赶着搂头发。

探春看一眼她,便命小丫鬟带她到里间去收拾,自己忙擦了泪珠,又请了凤姐三人入内,因问缘故。那三人都是心存怜惜,瞧在素日情分上面的,这时也无旁话,说着是探视宝玉,内里不免多有劝慰之言。

探春也知其心,且与迎春、惜春商定,省过贾母并王夫人后,便瞧宝玉去。送走这两人,独一个凤姐坐着,细细劝说一回,又言及赵姨娘,只将她逼得出来辞去,她方也走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探春也不剩多少精神了,却还得收拾妆饰了,依言省了贾母并王夫人,又去探视宝玉,见人人都如旧日,宝玉精神尚好,伤得也果真不重,她才算放下心来,又想起贾环,不由往他院子的方向瞧了两眼,暗想:环儿还小,若是严加教导,未必不能改过自新。只他昨日打得重,又去了素日亲近的丫鬟婆子小厮人等,也不知能不能养得好。

虽则挂念,探春也知不能违背贾政的命令,当时只吩咐寻出贾环那边贴身伺候的新人,问一问他的状态。

不出半日,那边就有了消息,道是贾环已是醒来,仗责的伤也敷了药,大夫说不十分紧要,好生静养就行。探春知道后,便安心下来,又打发个人告诉赵姨娘。

她却不知,那赵姨娘听后,非但不曾安心,反更生了些癫狂的念头。

第33章 沉舟

这却是她素日嫉妒,倒还压着不敢发出,只今日贾环动了手,倒触动了她:若宝玉真个瞎了,或是怎么了,一家的家私,岂不全落到环儿手中。

何况,现今贾环这般境地,那赵姨娘便更指着这一件,好使贾环脱出困境来。只恨没个法子,将这事做定了。

然而天数巧合,那赵姨娘颠来倒去想了一日一夜,没个法子。谁知过不得一日,就有马道婆过来,先与贾母跟前言语,拿着宝玉遭难,须得点油灯这一件,哄骗了一注钱,又悄悄过来探望赵姨娘。

话里话外,说不得几句,那马道婆就引得赵姨娘百般讨情:“环儿受了冤屈,我熬油似得熬着,眼见着没了指望。你是个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瞧着我们娘儿两死了不成?又或者,还是怕我不谢你?”

那马道婆听了,便也一笑,话里不肯让,却着实松动了些。赵姨娘又比着日后家私,又现给了梯己文契,现说定了五百两欠契,立时写来,又将银子簪环衣裳俱都取出。

马道婆瞧着白花花一堆银子,又有欠契,也顾不得青红皂白,伸手就先抓了银子,又收了欠契,一面满口答应了,从裤腰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教她将年庚八字写在纸人上,再一并五个鬼掖在他们各自床上就行,旁的自己做法便好。

临去前,她只再三嘱咐:“千万小心,不要害怕!”

那赵姨娘得了这么个法子,便似得了灵丹妙药,虽一夜未睡,却着实振奋了精神,当时就收拾了头发衣裳,寻个求情的由头,往凤姐病宝玉处走了一回,一面做涕泪而下的模样儿,一面又瞅着人不妨,悄悄将那纸人掖在床榻被褥内。

她又恐事情不周密,且还往李纨、黛玉、迎春、惜春等处也走了一圈,惹得各处都厌烦躲避,又有王夫人知道,打发人来呵斥,这赵姨娘才自回去,只等那马道婆做法。

这时宝玉等人,正寻了空挡,聚到一起说话。又有黛玉过来,见他屋中这般热闹,且还笑道:“今儿齐全,谁下了帖子请来的?”凤姐等人见着她进来,早笑着又来了一个,这时又说及前儿送的茶叶,顺溜儿一嘴,凤姐便拿着宝黛婚事,打趣起来。

这时王子腾夫人过来,王夫人打发人来请凤姐等人过去说话。宝玉因着烫伤,便带了个好,并不过去,又要留黛玉说话。

凤姐听了,回头便笑着将黛玉往里头一推:“有人叫你说话呢。”只这一句,就和李纨一同去了。

那边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嘻嘻笑着,心里分明有话,口里却又说不得。黛玉却因着头前打趣吃茶做媳妇这一件,不禁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

正拉扯间,宝玉‘嗳呦’了一声,忽得一纵身,离地跳起有三四尺高,口里乱嚷乱叫,竟满屋子里翻来覆去,说起胡话来。那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一面拦着宝玉,一面又忙打发人告知贾母王夫人等。

此时又有王子腾夫人在,当时一起赶来,宝玉这时已是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竟一人也不认得,一声也听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其不说贾母并王夫人,唬得浑身发颤,放声恸哭,这东西两府上下人等并薛姨妈一家子,真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赶来园中看视。

正是慌乱无着的时候,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忽得砍进园中,见什么就要杀什么。眼见着就要杀人了,众人不免更加慌乱,幸而有周瑞媳妇等带着有力量胆气的婆娘上前抱住,夺了刀,又抬回房中。

这一团乱麻中,紫鹃也赶了过来,且护住黛玉,又瞧着周遭乱糟糟的,紧着唤来大小丫鬟,将黛玉、宝钗等女孩儿都护到屋中:“外头许多人,仔细挤到了姑娘,再有什么事,也有老太太、太太在的。如今正乱着,万一姑娘磕碰到了,更要闹得人仰马翻了。”

黛玉等人都是面色煞白,着实受惊不小,这时呆呆坐在了半晌,还是宝钗先冷静下来,因道:“你说得在理,我们在那儿,不过平添事项罢了。不如打发人多问问,有什么消息立时知道的。”

紫鹃忙道:“已是打发了人去瞧了。有一点消息,必是回报的。再有,二爷必是在这屋子里的,原也可听着里头消息。”她这几句话,一番事,做得利落干脆,却与周遭人等又是不同。

宝钗不由细看了她两眼,暗想:这个丫头素日倒是小看了她,原说是仔细周全的,现看来,竟也有一番心胸气度。这临事有这样的静气,也是难得了。

那边黛玉已是含泪道:“怎么忽而有这样的事。”

众人不由默然,一时说不得话来。那边凤姐、宝玉两处,却都哭声、吵嚷声不绝。一则贾母王夫人并平儿袭人等,俱都啼哭不绝,而来事出突然,又瞧着有些诡异,各人不免七言八语,或有说送祟的,或有说请跳神的,又有荐什么张真人,李道人的。

当下里,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却连半点效用也无。这时天色已晚,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又有小史侯家等各个亲眷过来探病,送医送药,推僧荐道的,却还如故,并不见效用。

两日下来,凤姐并宝玉叔嫂两人,先是不省人事,高烧胡说,此后竟渐次气息都微弱了。贾母等人围着寸步不让,哭得寻死觅活,忘餐废寝且不提,只黛玉在自己屋中,也是时时打探,昼夜不安,饮食懒用,倒将一双剪水秋眸哭得桃儿一般。

紫鹃瞧在眼里,心里着实煎熬,却又不敢张口言语。她是知道的,这时必要等那僧道两人过来,才能将事完结。虽说她也能赌一把,将那床榻上的五鬼纸人取出焚烧,或许就好。但现成能安然无恙的法子,何必赌?更何况,这僧道两人,本是红楼中神仙一流人物,能不拦着他们的出场,必不能拦着。

存了这心,紫鹃不免硬生生熬了这三日,倒被黛玉劝说了几回:“你才烫伤了,原该好生养着,这么折腾着,那伤什么时候好?便似你说着的,又不是大夫,咱们原不能做什么,熬着也是无用,正该保重些才是。”

紫鹃听得这话,也只得苦笑:她是真有一点法子可做的,只是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