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翌日过去,紫鹃便听到贾母呵斥,唾骂赵姨娘,心里便是一定:正是这日了。
有了这一番念想,她瞧了瞧左右,原想做个姿态,后头好做法子,无奈紫鹃金钏等人俱都围在那里,或服侍贾母,或去外头做事,周遭也只几个小丫鬟,她便咬了咬唇,挪到凤姐那边屋子,只定定瞧着凤姐,半日不动。
这会儿正是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谁个理会她。只忽得一阵隐隐的木鱼声响,又有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竟从外头隔墙,穿了深宅内院里来了。
癞头和尚,破足道人来了。
紫鹃神色一动,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到了外头:既是红楼中神仙人物,那能否看出她的异样?是否,能送她回到她的时代?
然而,这两人过来,一番言语,一番祝祷,如同书中一般别无二致。
紫鹃本是心怀希冀,这时也渐渐有些灰了,正是叹了一口气,预备回去,谁知一抬头,忽见着那一僧一道,竟远远与她一礼。一个口呼‘阿弥陀佛’,一个高唱‘无量天尊’,分明这里许多人,紫鹃却知道,这是对着她的:那两双眼睛,都盯着自己。
她不由浑身一颤,当时就站定了,正觉得毛骨悚然,谁知那僧道两人却都一笑,高声唱道:“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一时唱着,一时竟身形远去,不过片刻功夫,就此了无踪迹。
紫鹃看在眼里,脚下一软,踉跄着就要跌倒在那里,幸而此时人多,边上小丫鬟搀扶了两把,又有鸳鸯瞧见,命人将她送回黛玉房中,暂时安稳。而这边贾母等依着僧道所言行事,及等晚间,凤姐病宝玉两人便渐渐醒来,又说腹中饥饿。贾母等人如得了珍宝,立时熬了米汤与他两人吃了,又瞧着精神见长,邪祟稍退,一家子便也将心放下来。
李纨并三春、黛玉、宝钗、平儿、袭人、紫鹃等都在外头听信,听说已是吃了米汤,省了人事,旁人还未开口,黛玉就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紫鹃回过神来,却将平儿并袭人的衣袖一拉,使了个眼色,带到旁边小屋里去。
“你这是怎么了?”袭人素与她交善,不免先问一句。平儿也是心中疑惑,拿眼细看着她。紫鹃咬着唇,故作犹豫了半日,凑到两人近前,悄声道:“你们赶紧回屋子里翻腾翻腾,怕是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第34章 败露
她这一句,声音虽轻,意思却重,平儿袭人两个哪敢轻忽过去凤姐宝玉两人遭了邪祟,可就是眼眉前的事呢。
因此,哪怕这话说得突然,她们两人也是心里一惊,赶着问道:“你这话从何说来?”
“唉!”紫鹃既是有心动手,自然早有预备的,这时自然拉了两人,悄悄说来:“也是前头老太太呵斥赵姨娘,她躲开时我瞧见了眼神与先前环三爷那时一模一样,只盯着宝二爷。我心里就提着,后头又想起来,那日马道婆与老太太说供奉油灯的好处,我后头听小丫鬟嚼舌,想着也替我们姑娘问一问,谁知问了几个人,她竟到赵姨娘那里去了。”
她说得这两句,平儿素来敏捷,立时想到了:“马道婆?她既是个道姑,说不得就晓得这些事。”
袭人听得面色煞白,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这、这,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环三爷敢做的,她为什么不敢?何况这是暗地里算计的。唉,我要没想到,倒还罢了,如今既是想到了,总要说一声那和尚道士说着邪祟,必是有些不干净的,但这园子好端端的,奶奶并二爷行动有人跟着,怎么就他们两人遭了劫难,跟着的人倒都好好的?”紫鹃添了两句话,又道:“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会儿是有和尚道士的,谁知下回怎么样?我想着,总要搜罗搜罗,有的没的也心安些。”
她说得恳切,平儿袭人两个一生所系,都在自家主子身上,自然有十分尽力的心,又想着头前宝玉凤姐的模样儿,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声说:“你说得在理。”
这时,紫鹃反而道:“只是这些都是我揣测的,也不敢回老太太、太太。再有,万一是我想岔了,因着环三爷生了疑心,倒冤枉了赵姨娘,自己也没趣。思来想去,这事也只能告诉你们,好歹回去暗中查探查探。真个没有,也替我瞒住了,免得又要生事。”
平儿听了,深觉有理,因道:“你说得是,这会儿才闹得人仰马翻,平白再生事也不好。倒是我们回去仔细瞧瞧,若没有,自然就罢了。要是有什么,到时候有凭有证的,自然又是另外一说。”
袭人也默默点头:“是这么个理,我现就回去。”
当下来,两人也顾不得旁的,匆忙嘱咐了这边几句,就忙赶着回去。到了屋中,她们一面想着先前赵姨娘过来坐在那里,说了什么话,瞧着什么地方,一面专往那些暗处能遮掩的地方寻去。不过半个时辰,平儿就先从床上抖出了那纸人并五个青面獠牙的鬼。
饶是有了紫鹃先前的话,心里也有些准备,但猛瞧见这么个东西,平儿也不由惊呼一声,差点儿从床上跌落下来。外头的小丫鬟听到声音,忙赶进来询问,平儿立时喝住了她们:“不要进来,快!快把二爷请过来!”
旁的小丫鬟都不敢进来,只那进去的一个听这声音不对,瞧见被褥枕头堆积,也没瞧见那纸人,不由道:“平姑娘……”
平儿猛抬起头,面色青白冷厉,喝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快将二爷请回来!”那小丫头吃了这一顿排头,不敢再做声,忙跑将出去,且去寻贾琏。
倒是平儿自己深深吐出一口气,闭着眼定了定神,才挪到床边,拿眼细细端详那纸人,见着上面字迹隐隐,正是凤姐的生辰八字,不由咬牙骂道:“这没天理王法的老虔婆!畜生也不如,敢做这样的事,也不怕阴司报应!”
骂了几句,她才扬起脖子,将外头的小丫鬟又唤进来一个:“你去园子里告诉袭人,说那东西在床铺下面,小心别沾手。”
那小丫鬟早听到前头的话,一句话不敢多问,答应一声就出去了。倒是平儿坐了一会,想着这脏东西先前正放在床上的,不由往后缩了缩,又想着从床铺上下来,又觉得浑身发软,要寻旁人来,又恐人多事乱,只得强自撑着。
幸而因凤姐一事,贾琏原在家中候着,听到小丫鬟赶来报信,心里虽疑惑,倒也尽快回来。平儿见着他进来,不等说话,先落下两行泪来,哭道:“二爷!”
“怎么了这是?”贾琏见着床边堆着纱被枕头,周围也乱糟糟的,忙走近两步,又要去扶平儿。平儿忙道:“二爷仔细脚下!”
贾琏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就瞧见了那纸人五鬼,也是惊得后退一步,道:“这是什么!”平儿一面哭,一面就要将事情说了出来。
谁知那边派与袭人说事的小丫鬟,这会儿恰好也跌跌撞撞跑了回来,慌里慌张地,差点撞到贾琏身上:“平姑娘,了不得、了不得了!二、二爷!”
“出了什么事?好好说!”贾琏呵斥一声,那小丫鬟也定了神,忙道:“我带话过去,袭人姐姐正在里头,也没听见。我就说与晴雯她们一句,原就要走的,吃了两口茶,就听到里头一阵吵嚷,我跟着进去一瞧,宝二爷的床铺里竟抖出了个纸人,还有五个青面獠牙的鬼!”
“什么!”贾琏面色陡然一变,口里说得这两个字,心里已是明白过来:这一场邪祟,不是冲撞了什么,怕是有人搞鬼!
想到这里,他立时看向平儿:“平儿,这究竟怎么回事?你跟那袭人,怎么就想到这个?”平儿听说袭人那里也寻出了这脏东西,已是坐实了紫鹃的话,自然无所不至,将所有事说了个明白干脆。
那贾琏也是世面上经历过的,多少听过家里兄弟相争,嫡庶不容的事,又有头前贾环的事在那里,听到一半就冷静下来。待得后头,他冷哼一声,先跨过被褥,避开那纸人五鬼,将平儿搀扶下来,道:“原是如此。这事不是小的,必要报给老太太、老爷并太太,总不能让你奶奶这一回罪白受了,也不能让咱们这一回惊吓白担着!”
平儿面上早失了血色,听到这话,不由红了眼圈儿,口里唤了一声二爷,哽咽道:“咱们这一房,终归要去那屋子的。不过这三年两载的事,她何必咒二奶奶?那心也忒歹毒了!”
“那毒妇没这样歹毒的心肠,怎么养出环儿那狗东西来?”贾琏冷哼一声,唤来两个贴身小厮,恨恨道:“去,寻两个有力量胆气的婆子来,将这脏东西放匣子里,再去宝玉屋子里,将那里的也装了。头前请的那些个道士和尚,也打发人去请。这事必要告诉老太太他们,却也要问明白了先,不能冲撞了老太太。”
将事吩咐了,贾琏便带着平儿,先去贾母那里将事情说了一回。
贾母听了,自是雷霆震怒,当时拿着拐杖,重重捣了地面一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竟有这样的事!”鸳鸯忙伸手搀扶住她,低声劝道:“老太太,小心气坏了身体。”贾琏等人也齐声相劝,将贾母扶着重头坐下,外头就有回话,道是袭人并紫鹃来了。
“来得好,叫她们进来。”贾母惊怒已极,然而老于世故,并没有为此冲昏了头,反要细细询问明白:先有贾环谋害兄弟,后有赵姨娘谋害宝玉并凤姐,兹事体大,不能轻忽,必要询问个清楚明白。
因而,她定了定神,一面叫人进来,一面又吩咐琥珀道:“去,把你们老爷叫来,说我这里有大事。仔细些,太太那里不要叫知道了,她守着宝玉凤丫头两个,不能惊动了。”
琥珀答应一声,赶着去了。
贾母转头看向紫鹃袭人:“你们说说,究竟怎么回事。”袭人自然是平儿那一套话,紫鹃不免说得多些,将里面细故都回说明白,又格外多添了两句:“那马道婆既是到了姨娘那里,我也不敢过去,回去又问了小丫鬟,将这事记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她来了再问一问的。因这事记得清,后头再瞧见姨娘那么个样子,就挂在一处了。”
“你是个细心的,倒也难怪。”贾母原就深知紫鹃的,且这几年她越发周全,将黛玉屋中打理得妥当,自然也信得过她。这时她细说缘故,果然有些道理,便也信了:“可见这神佛菩萨都是有的,才叫她败露了!”
这时贾政也赶了过来,贾母便将里头事一一说与他,又有贾琏请来的僧道在侧守着,瞧了那纸人五鬼,见着里头果然有两人生辰八字,又有平儿袭人等人回说。
桩桩件件,竟都说到了一处。
且又有头前贾环那一件,贾政立时信了:“怪道环儿成那么个模样,都是她素日挑唆的!可恨我们家世代清名,倒叫这毒妇带累了!”说着,他转头喝道:“把她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