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等到了屋中,金钏见她来了,就接了灯笼,一面又问道:“可寻到了?”紫鹃早往里头瞧了两眼,听到里面王夫人说着我的儿,命宝玉睡下等话,她便知道到了时间,口里忙应承说找到了,将耳环与她瞧,一面又问:“二爷他们回来了?”
金钏说:“可不是,他刚回来,这日怕是吃了好些酒呢。”紫鹃便笑道:“我去瞧一瞧。”说着,就拉着金钏儿到里头去。
那边宝玉已是去了靴子袍服,拿着枕头躺下了,又与彩霞拉扯说话。紫鹃进来一见着这样,忙一扯金钏,赶着上前,正瞧见那贾环将笔架推开,把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往宝玉脸上一推。
“二爷小心!”
“三爷你要做什么!”
紫鹃原是心里有数的,没等蜡灯落下,喊得一声,当时就扑了过来,挥手打落了灯盏。那边金钏再料不得这事,却是一时看得怔住了,后头虽也被带着扑过来,却着实迟了一步。
然而紫鹃扑过去,将那蜡灯挡住,里头热油飞溅,两人都只觉得手背一阵热辣辣的刺痛,不由跟宝玉一道,都哎呦一声叫出声来。
这片刻之间忽得一番惊呼,满屋子里的人都唬得心头一跳,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取了外头屋中的三四盏灯,只见紫鹃金钏两个捂着手背脸颊,上头红蜡斑驳,那边宝玉面颊上也是好几处红蜡,各个呼痛不绝。
王夫人又气又急,忙命人来替宝玉他们擦洗,一面又握着胸口,狠狠瞪向贾环。凤姐也三步并作两步,赶忙上炕替宝玉收拾,一面想着先前那两句话,早动了疑心,张口就问紫鹃金钏两个:“你们先前喊着什么?”
紫鹃深知所谓主仆两字的界限,还想表演一二,便做个浑身发抖的模样,想着凤姐再逼问一句。谁知那边金钏因迟了一步,瞧得更是真切,当时就跪下来道:“二奶奶,是、是三爷推了油灯。”
贾环当时就白了脸,忙嚷嚷道:“我是……”
“是!”紫鹃忙截断他的话,故意一个踉跄,白着脸浑身发抖,话却说得极快:“他、他盯着二爷的眼睛、推、推的……灯!”
金钏儿被她一带,也连声道是。
“你们胡说!”这时赵姨娘也从外头过来了,听到这话,直如雷霆劈下,伸手就要拉扯起两人:“你们要做什么!啊……”
王夫人一巴掌打了过去,将个赵姨娘打翻在地。早前贾环便有几次暗中算计,只是没得手,却不免露出一点痕迹。这事旁人犹可,王夫人最是提心的,今日又听得这么一通证词,早已怒填胸臆,当时也不喝骂,立时打发人去寻贾政来:“这么个黑心下流的种子,再不管教,以后什么不能!”
这一番怒气非小。
那贾环早从炕上爬将下来,唬得面皮青白,跟赵姨娘一道连连磕头,喃喃着辩驳的话。连着周围人等,也都吃了一惊这等事体虽则可恶可恨,但贾家这样的富贵大族,最是要体面的。再怎么样的事,也要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所以,宝玉听了后,也忙要起来求情。
凤姐却伸手压住了他,又盯着赵姨娘母子两眼,凤眼里一缕寒光掠过,回头却与宝玉叹道:“你只好好躺着才是,等会儿这燎泡破了,可不是小事。”说着,又忙着要消毒败火的药,又问紫鹃金钏两个:“你们可怎么着了?”
金钏倒还罢了,紫鹃却也是拿准了,必要打蛇打死的,便喘了两口气,道:“奶奶放心,我只是被唬得腿软,站不直,倒没磕碰着什么的。”
有这一句,非但王夫人有些动摇的心志定下了些,就是宝玉也被引得看过来:“快挪个椅子过来,要一时搀不住,再摔一跤可了不得的。你们女孩儿皮子细,只怕更重。”
正说着,那边贾政匆忙赶来。他早听到了告诉,再瞧着宝玉面皮一片燎泡,只能躺在那里。又有两个丫鬟,也是面皮青白,站都站不直。
当下里,他再看贾环时,便是眼都紫红了,不及问一句话,上前就是一脚踹过去,喝道:“逆子!”骂得这一声,贾政扭头就命:“取板子来,堵了他的嘴,着实打死!”
王夫人屋中只是些丫鬟媳妇儿,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当时都吓住了,一时竟没一个人敢动。又有贾环哆嗦着爬将起来,满口嚷嚷冤枉,又有赵姨娘扑上来拦阻,竟是一锅乱粥似的。
只那贾政再三喝令,又有跟过来的小厮,又有这里有胆量气力的婆子,七手八脚将赵姨娘撕扯开来,按在一边,又取了条凳将贾环推在上面,拿了板子来,眼见着就要打起来。
到了这时,宝玉才从素日对贾政的惧怕里回过神来,忙忙张口求情到底他伤得不重,性情又温和,实见不得这场面,何况有三妹妹探春的脸面。
凤姐瞧着这一顿打是势在必行了,也含糊着凑了两句,做出个相拦的意思。就是王夫人瞧见这个阵仗,气恼也去了一半,又想着贾母若知道了,必要着恼,又有自家的脸面名声,便也劝道:“老爷,他虽该罚的,也不能就这样打死这要传扬出去,咱们家还有什么脸面!又有老太太身子也不大好,听见了这个,一时不自在起来,可怎么办?”
然则殴伤尊长,本就系十恶里的‘不睦’,宝玉为兄,贾环为弟,又是嫡庶两字,更是亲亲尊尊四个字的紧要处。贾政哪里容得,当时就喝道:“纵出这样十恶不赦的大罪,还说什么体面!真要饶过了,往后他弑君杀父,也是敢做的!到了那时,他死就死了,咱们家一门清誉,还剩什么?打!着实打!”
当下也不理旁人拦阻,自拿起板子,下死力打了三四十下。那边贾环原还在挣扎叫嚷,后头便渐渐气息微了。众人瞧着实在可惧,忙要夺了板子,争奈贾政不肯,必还要动手。还是外头一阵吵嚷,说着贾母来了,他才放下那板子,赶出去相迎:“母亲怎么来了?”
第32章 暗潮
那贾母见着他,便问道:“宝玉怎么了?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这是报信的人,只听到贾环暗害宝玉一件,里头又吵吵嚷嚷的,又有贾政过来,才赶着过去告诉。因离着近,贾母紧着过来,却不知里头细故。
那贾政早已气得面皮紫青,双眼紫红,一时要说,动了动嘴后又觉十分灰心,反倒说不出口,只流泪道:“都是儿子无能,养出这么个不孝的孽种,惊动母亲连夜过来……”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贾母忙命人搀扶起来,也流泪道:“儿孙不肖,也是有些天数的,你又有什么奈何!从今后好生管教,才是正经。”说着,她又忧心宝玉,赶着往屋子里去。
那贾政掩袖擦去眼泪,伸手搀扶住贾母,且往里头先瞧了宝玉。贾母见他虽烫着,却不算重,着实宽慰了他,方又命凤姐等人细说原委。
凤姐敏捷细密,早就想通了事项,这时娓娓道来,除却赵姨娘,旁人听来,都是入情入理,精准详尽的。待她说完,贾母问紫鹃并金钏儿,又吩咐道:“你们只管坐着这么回话,一时再跌着,可了不得。”
两人答应一声,百着小脸微微喘着气,将自己所见说了一回。那金钏因先前紫鹃刻意引导,细节上自也是随了她的话头,虽有些许差别,内里却差不离,又与凤姐所说严丝合缝。
贾母听完,再问彩霞,又将及周遭人等,她们原没见着什么,也多是应和。
到了这一步,贾母并贾政再无疑心,再望向贾环时,便多了三分冰冷。那边赵姨娘原被人堵了嘴按在那里,但眼睛耳朵都在,如何不知到了关节,趁着众人一时不妨,竟下死力挣扎出来,扑过来哭道:“老太太、老爷!环儿他千错万错,也是贾家的种啊!看在祖宗的份上……”
她嚷得两句,那边贾政已是喝道:“堵了她的嘴,撵出去!”几个婆子忙上来,死拉活拽的将她拖了出去。临了,临了,犹有求情的声音传来:“太太、太太,饶了他罢!二爷、二爷!”
“老太太、太太……”宝玉瞧在这光景,心里也是恻然,替自己,也替别人,终究还是又求了两句情:“环儿还小,总还能教导起来的。总不能为了这一件,真个将他打死。”王夫人等也是如此说来。
贾母看他一眼,伸手拍了拍,转头与贾政道:“你媳妇说得在理,宝玉说得在情,便环儿真是个祸根孽胎的,也断没有就此打死的道理。然而,他做下这样黑心黑肝的丑事,犯了大罪过,也断不能轻轻放过!”
贾政早有此心,再听贾母这么说来,自然点头称是:“母亲说的是,依着我看,必要重罚严教,才能扭过来!”
“正是。”贾母冷冷道:“俗语道近墨者黑,自然他身边的那些个人,都要打发了,一个不许留。后头再挑的,也要与这些个人半点不沾!”
“是。”贾政也下定决心,当时道:“我想着将他关三年,不许探视,每日跪抄孝经,再请严师来教导。一应小厮丫鬟婆子人等,不许多说话。这么管教下来,他往后还要再犯,咱们家盒饭真容不得他了!”
两人议定,王夫人也无旁话可说,当时就将贾环抬了出去,自打发人诊治。宝玉被小心扶了回去,细细照料不提。至如紫鹃金钏,也是好生诊治,又因护住了宝玉,着实恩赏了一回。
诸般酌定,一时各个散了去。
只那黛玉,先瞧见紫鹃白着脸被搀扶回来,手背脸颊一溜儿燎泡,着实可怖,后又听说宝玉也烫了,更是惊慌,连声询问缘故。
扶紫鹃回来的小丫鬟正要说,紫鹃已是道:“你们先回去罢,有了这一遭乱事,太太那里正等着人用。”打发了这两个,她转头便与黛玉道:“姑娘不要惊慌,这伤都还轻,好生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只这事,着实骇人。”
说着,她将贾环谋害宝玉一事,简略道来。只将推蜡烛的细节,说得详细:“我分明瞧见,那三爷盯着宝二爷的眼睛,推了烛台的这、这竟是要烫瞎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