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真也想笑,但是泪如雨下。

“好吃就好,明天……明年,后年,我都包给你吃。”

薄辞雪没说话,只是笑。他吃得很少,连一只完整的饺子都咽不下去,很快有难以支撑之态。两人扶他上床,放下帐子,将灯轻轻吹灭了。

今夜无星无月,也无爆竹之声。最后几株悬丝雪昙孤伶伶地立在雪地里,一朵接一朵落了。

薄辞雪的葬礼非常简朴。他生前主张薄葬,生不歌乐,死不服丧,桐棺三寸而无椁。举国哀恸,百姓自发相送,将他的灵车送入茫茫大雪之中。

巫奚亲手将他的骨头焚烧殆尽。所得不过一撮淡黄色的浮灰,中间夹着烧不烂的碎块,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能装起来。

那就是他一生留下的全部了。

叶赫真有些站立不稳,脊梁骨像被活生生抽走了一样。他看着那只盒子,忽然想不起对方那头长发摸起来的触感了。

交颈拥抱,缱绻纠缠,那些亲密如昨的画面,一瞬间都变成了上辈子的事。他的王后一定感到极度疲倦,所以再也不会回来了。

按照薄辞雪的遗愿,他的棺材被埋入了敦懿皇后的陵寝之中。叶赫真跪在雪地里,看着工匠们将地宫重新封闭,在飘扬的白幡里失声痛哭。裴言听着他的哭声,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觉得恍惚。

……要是一切还没发生就好了。他会告诉薄辞雪怎样对待自己都可以,自己永远会无条件地信任他。

可那是不可能的。

父母离开了他,孩子离开了他,兄弟离开了他,子民不理解他。他没有亲人,没有师友,没有爱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得见他的痛苦。他一定非常非常孤独,所以在自己这样对待他的时候,还是会毫无戒备地抱住他。

巫奚一身白衣,没什么表情地对着空气说:“我要走了。”

裴言没有回头。他知道巫奚是因为薄辞雪才留在云京的。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太卜这个位置自然也会空下来。他没有表情,也没力气作出任何表情,干巴巴道:“走好。”

巫奚转身离开。一片雪色沾在他衣襟上,他以为是亡灵最后的碰触,心头一跳。低头一看,却是枚白惨惨的纸钱。

再回首,云京已然皑皑。前尘被大雪一扫而空,瑞雪兆丰年,想必今年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作家想说的话:】

写这章的时候一直在放秘密后院的《灰飞》,感觉氛围感拉满……歌词很短,贴一下:

雨雪霏霏 昔我来归 春风少年郎 独步江湖上/

雨雪霏霏 今我又归 极目色苍苍 人事两非非/

雨雪霏霏 今我不归 烟水两茫茫 杯酒何彷徨/

雨雪霏霏 今我化灰 生老死寂灭 洒然一捧灰

樱川/生死茫茫,他想他想得厉害,能在梦里见见也是奢侈

麟趾一百一十二年,云京,春。

一百多年过去,这座城市迎来了无数年轻的野心家,也送走了无数两手空空的失意人。帝制在百年间逐渐瓦解,人类与星兽在长期磨合中最终走向了联邦共和。金昙花王朝的末代皇帝薄辞雪成为了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旧时代的沉疴与荣光在此彻底终结。唯有石碑上的字永远不会磨灭,长长久久地刻在那里,作为一个活人曾经存在过的最后凭证。

“阿雪,从今年开始,我就比你大一百岁整了。”66零6五3二⑧3群内摧新点文

一个黑衣青年摸了摸碑座上的锯齿金昙花,低声说。高阶星师的容貌不会随着年龄改变,因而他看上去与百年前几无二致,只是眸光中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死寂。

这座石碑是他亲手立下的。墓中人离世后,他曾遍寻国库,找来一块近百吨的云堇青,想在上面刻下自己撰写的万字颂文,再以金屑填之。但不久他便梦见对方责他浮夸,思量数日,最终立下了一块无字的黑髓玉。

亡灵并不会托梦,他尚且分得清现实与虚幻。但百年生死茫茫,他想那人想得厉害,能在梦里见一见也是很好很好的。

裴言在坟前立了许久,料峭的春风穿过他的衣袖,带起似有还无的哀声。良久,叶赫真出现在他身后,直白地问:“裴兄,你真卸任了?”

“嗯。”他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道:“早该卸了。只不过前几年有些不放心,多呆了几年罢了。”

裴言辞去元首一职的消息并不是秘密,早已传遍了天下。他没有成婚,也没有后代,继任者是通过选举产生的,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人们交口称赞他的无私和崇高,其实他只是想早点到薄辞雪身边,然后略带自得地问看,我是不是做得还不错,没把你交给我的盛世搞砸吧。

“我也不干了。叶赫达理做得挺好的,搞生产比我在行。”叶赫真笑笑,随口问:“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去?”

“去趟瀛山吧。”裴言说道,神色里不自觉地带上追忆:“……他活着的时候曾说有机会想到那边看看,可惜他生前一直没去成。我想替他看看,日后相见之时,也好一一讲给他听。”

叶赫真有点微妙的嫉妒,那人就没有对他说过这种话:“那我也去。等见上面后,总不能让他听你一个人说个没完。”

裴言立刻后悔告诉叶赫真了:“说错了,其实是去烟洲。”

叶赫真嗤笑。别的不提,这一百年过去,他变得不好糊弄了。

他也摸了摸那座沉重冰冷的石碑,作为一个告别的仪式。这次离开之后,再相见许就是在九泉之下了。

弘吉剌汗早在百年前过世,以天葬的形式回归自然。如今他终于理解了老萨满当日面对死亡的洒脱和迫切,也轮到他快点处理好人世间的事,早日与那人相见了。

裴言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在登上瀛山岛之后甩脱了叶赫真。叶赫真坚信他知道薄辞雪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跟屁虫似的走一步跟一步。裴言烦不胜烦,恨不得提前把他摁进海里淹死,好在总算脱身。

他也不知道薄辞雪具体会对哪里感兴趣,于是随便买了张船票,去了小岛西部一个名叫樱川的小镇,住进一家靠近大海的客栈。客栈老板很热情,看出他是外地来的旅人,主动问:“客官,你也是来看樱花的吗?”

裴言嗯了一声。老板略带遗憾,道:“那你来得可有点晚了。雨水一过,花就谢干净了。”

裴言沉默。见他不语,老板以为他是在为错过赏樱的时节惋惜,热心地帮他出主意:“不过山上的樱花一向开得晚,说不准现在还能赶上。那山上还住着个神仙,灵得很,心肠也好,我们这边的渔民出海之前要是不放心,都会请他帮忙算算。”

裴言早已不信神鬼,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山下的花大多凋敝,不上山看看倒是缺憾。

次日上了山,樱花果然开得极盛,遍山绕着粉云。山道上人迹稀少,空山寂静,只隐隐听得见鸟鸣和溪谷间的水声。裴言沿着堆满落樱的石阶爬上去,一瞬间想要相信世上真有仙境。

但人世终究是人世,哪里有什么仙境。就算世上真有腾云驾雾的仙人,恐怕会有更多的不甘和不得已,觉得还是凡人自在。

山间尽是瑰丽的绯红之色,天边的云似乎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薄粉。不多时,雨渐渐下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的浮樱从枝头间刮下来,打着旋儿贴到湿淋淋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