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急,裴言没带伞,便施了个避雨的术法。他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精舍,灰瓦青砖,隐在春山的上万棵花树之间。
雨势久久不见小,还有变大的趋势,山阶湿滑,很是难行。裴言上前叩了叩门,门却自动开了。他心下微讶,想起客栈老板的话,暗想这应该就是那位仙人的居所了。
他走了进去,一个少年正没什么正形地坐在窗边看书,看见有人进来之后立刻坐得板板正正。见进来的人是裴言,他刚坐正的姿势立刻放松下来,出声问:“你来找我哥的吗?他今天出去了,还没回来,要不先等等?”
裴言摇头,道:“我进来避一会儿雨,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少年爽快地摆摆手,随口问:“来都来了,你就没什么想求的?”
“求了就能实现?”
“你这话说的。求了当然不一定能实现,不过也是个想头么。再说那可是我哥,很厉害的好不好。”
裴言笑了一声很多年前的他也像对方这样笃信那人无所不能,那人也的确如此,唯独不能活着。
这种事简直不能在外人面前细想,一想就会失态。他移开话题,问:“你哥这么厉害,是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找他帮忙?”
“还行吧,毕竟樱川镇没多少人,也不好意思总麻烦他。就是最近不是到樱花季了嘛,旅人一多,事情也就多起来了。”少年解释完,又闲闲地说:“真没有什么想求的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我哥忙,但我有空,说不定能帮你参谋参谋。”
裴言莞尔。他的愿望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一心人,但见不到。我很想他,要怎么做?”
少年诧异:“想见就去找他啊,怎么会见不到?”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点不自知的天真。裴言以前最讨厌这种人,现在想想,其实不是讨厌,是嫉妒。嫉妒对方毫无保留,随时可以为值得的人倾尽所有。
一百年过去,再多的妒恨、不甘、懊悔、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也沉到海面之下,从外面什么都窥不到了。裴言平静地看着少年,轻声道:“因为他死了。”
少年“啊”了一声,自知失言,赶紧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他绕到后院,取来一大壶清酒,外带一只酒盏:“兄弟,喝吧,喝完说不定就见到了。”
反正只要醉倒,想见什么不是你说了算。
裴言失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仰头饮下。入喉的酒清冽甘爽,后劲很大。他没喝几盏就有些醉了,半支着头,虚虚注视着漫山纷飞的薄红。
窗外风雨交集,被水洗去的樱花铺了满地,绯粉错落,如一张破碎的红毯。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被人推开,湿漉漉的水汽和淡淡的香气顺着门缝涌了进来。
那人将伞挂在架子上,转过身,随手拢了拢丰密的白发。微湿的碎发贴在他雪白的面颊上,发也如雪,人也如雪,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一些。闻见满室的酒香,他皱皱眉,清冷的嗓音略微扬起:“你喝酒了?”
裴言晕乎乎地想,居然不是骗人的。
真让他梦见了。
薄远/腕足顺着他的衣裾钻了进去,不要脸地缠住他的小腿
他的发丝被雨沾湿了些许,如白牡丹的花瓣般柔柔地贴在脖颈的肤肉上,皮肤白得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容貌亦与当日无甚分别,一样的清贵从容,温柔冷清。
如神灵般难以企及,无法碰触,不存于世。
裴言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薄辞雪去世的前几年,他曾秘密复原了尸油的炼制方法,想要让整个世界给对方殉葬;也一度疯狂地大兴土木,在云京城中连起了十八座金昙庙,想要每个人死死记住那人存在的痕迹;甚至搞来了十斤曾被他明令禁止的拙梦,想要一觉不醒,醉死梦中。
最终,他销毁了拙梦,也将尸油的炼制方法焚之一炬。倒是那十八座金昙庙年年香火鼎盛,据说有求必应。
可那人大约厌他至极,从不回应他的请求。一百年来,他想尽办法能再见他一面,甚至找过方士招魂,却都无济于事。随着时间流逝,他能梦见对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近乎于无。唯一拥有的仅仅是从叶赫真那里抢来的一把旧剑,时隔多年依旧寒光逼人,夜深人静时宫人能听见剑身发出如鬼的哭声。
裴言心中闷痛,一声“阿雪”悬在喉间,想叫但又不敢。怕对上那人漠然的眼神,更怕惊破难得的好梦,发现怀里只抱着一柄冷剑。
“哥你回来了!”
薄远的悲喜和裴言全不相通,像看见主人回家的狗一样欢天喜地地扑了上去,高兴道:“今天雨这么大,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正准备下山找你去呢……哦,酒啊?我没喝,没有哥的允许我哪敢喝啊。”
他一面说,一面拿毛巾将对方柔长的白发擦干。星力直接烘干会伤到发根,这么漂亮的头发若是因此受损可太可惜了:“喏,是我给那个人拿的。他是外地的旅人,上山赏樱时正好下雨,到我们这里来避一避,我就把奚哥酿的那壶千日醉拿过来给他了。”
白发美人蹙了蹙眉。那酒的后劲可大得很,别喝出个好歹。
他往那人身上瞥了一眼。对方正靠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眼珠都不带转的,显然醉厉害了。许是错觉,他一瞬间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可那是不可能的。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岛,怎么可能和外地来的旅人是旧相识。
白发美人移开眼,正要去弄点解酒的东西,却被薄远阻止了。薄远拉住他的衣袖,解释了一番原委:“……总之就是这样。唉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情特别沉重。”
“你沉重什么?”
“我也不清楚嘛。”他想想都觉得可怕,心口闷闷的,用力抱着人不撒手:“还好哥你还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下去,多大人了。”白发美人把他从身上薅下来,到储物室里拿药材,又交代道:“去给他拿条毯子,外面雨还没停,今晚大概回不去了。”
薄远乖乖哦了一声,正要出去拿毯子,脚下忽然一软,走不动路了准确点说,是没法像正常人类一样走路了。
……糟了,好像要变回去了。
薄远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在他的衣物之下,无数条粗黑的腕足争先恐后地爬出来,齐刷刷地往白发美人身上缠去,任凭他怎么命令它们回来也无济于事。
白发美人,或者说薄辞雪,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
说来比较悲伤,他其实是在一个烤鱿鱼的小摊上捡到薄远的。那时薄远还没有人类形态,差一点被当作鱿鱼烤了。由于个头比较大只,他是整个摊子最贵的那一头,别人都是十五一串,他要二十。薄辞雪恰巧从摊位前路过,感受到星力的波动,便对老板说他要了。老板认识他,不仅要免费请他吃,还要帮忙烤熟洒上调料。薄辞雪婉拒了对方热情的提议,就这样把薄远带回了家。
最开始他一直被薄辞雪扔在水缸里,当作观赏宠物养着。只是他长得飞快,水缸里装不下他那么多腕足,薄辞雪不得不把他抓出来放进池塘里。池塘也没多大,不过一亩见方,就在薄辞雪准备将他扔回海里之前,他神奇地学会了做家务,每天都在薄辞雪回家前将整个家清理一遍,收拾得干干净净。
薄辞雪和巫奚两个人住,因此都以为是对方收拾的。直到有一段时间巫奚有事外出,薄辞雪终于发现了不对:这家里好像也没有其他活人吧,莫非闹鬼了?
于是次日他便没有像往日那样出门,而是躲在了暗处,没过多久就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一只黑乎乎的大东西手脚并用地从水里爬出来,每根腕足都有着明确的分工,一根卷住扫帚,一根卷住畚箕,一根卷住水壶,一根卷住掸子,剩下的卷住抹布,哼哧哼哧干得不亦乐乎。不得不说手多了干活就是快,没一会儿整个屋子就被打扫得焕然一新,连衣服都洗好晾起来了。
很难形容薄辞雪当时的心情。有点欣慰,还有点,呃,惊悚。
他心情复杂地走出来时,对方正专心致志地卷着绣花针做针线活。他有件衣服不小心被火星灼了一下,也一并被对方翻出来缝补好,还在烧坏的位置上添了一朵小巧的花。冷不丁看见他后,异形吓得尖叫,还被针扎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回池塘,死活不肯出来。
薄辞雪:……该尖叫的好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