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力已经不是很好了,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近千只星兽疯狂扑打着云京上空的锁星网,尖叫着想要冲入城内。
锁星网是夏末秋初时研发的,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建成,目的是防止被巨嘴鸟用尸油泼成火海。在上千只中高阶星兽面前,它的用处变得十分有限,能阻拦片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无数百姓拍打着城门想要跑出去,凄厉的哭声和星兽的尖叫一起淹没在冬天呼啸的狂风里。城墙上的驻军拿着弩箭射击星兽,但同样无济于事。
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时,锁星网终于坚持不住,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所有存活的星兽当场自焚,云京城上空炸开了绚烂的烟花。暗蓝的霜天也为之变色,尸油如雨落下,整个城池很快陷入了油海之中。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啊?!”
一个妇人被混乱的人群推倒,一时站不起来。两个矮小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拉着她的衣摆,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趴在她的背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堆积的情绪到了顶峰,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徒劳地抠住地面,指尖很快鲜血模糊。
薄辞雪收回视线,瘦长的手指搭在斑驳的城墙上,传来刺骨的冷。追着他出来的一个将领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唇语,一面扯着嗓子狂叫,一面拼命向他比划:“陛下,快快随我走吧!前些日子朝廷里有几位大人出资挖好了地道,现在走还来得及,等火烧起来之后一切都完了啊!!”
他是裴言留在云京的心腹之一,急得恨不得把薄辞雪扛起来走,但对方毫无反应。他慢慢转过身,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紧接着,将领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对方飘散在寒风中的黑发渐渐染上了雪色,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更奇怪的事发生了。燃起的尸油碰上了飘扬的雪花,竟离奇地灭了!
将领扑到墙边,不敢置信地向城下望去。他立刻发现,那雪并不是寻常的雪,蕴含着极强的能量波动。而这样的雪并不是一片两片,而是千片万片!!
“没烧起来?!神仙显灵,真是神仙显灵啊!”
“有救了!我们不用死了!”
乱成一团的百姓呆滞地看着这一幕,反应过来后纷纷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三四岁的小孩弄不懂发生了什么,茫然无措地问:“娘,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妇人流着泪,用力点头:“嗯!咱们回家!!”
薄辞雪的唇角扬起微弱的笑,咽下喉间涌出的血。
在他的衣物之下,小腹上那朵昙花彻底盛开。纹路间的光泽流淌到了极致,然后盛极而衰,恰如昙花一现。
最后一次献祭完成了。
他并不确定自己的献祭能否彻底熄灭这场火,因为他并没有试验的机会,况且他在抗争天命的这条路上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但是,总是要试试的。
纵如捧一篑以塞溃川。纵如挽杯水以浇烈焰。
死不悔改,无可救药。
汹涌的鲜血不断涌出喉管,再也咽不下去。薄辞雪扶住城墙,呕了一口血,又呕了一口。虚软的膝盖撑不住即将溃散的生命,他踉跄了一步,从高墙上猝然摔落。
*
裴言从未这样心慌意乱过。
纷飞的大雪里,他死死拽住缰绳,一次又一次扬鞭,心脏拼命尖叫快点再快点,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去。而当他来到城墙之下时,只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形直直坠下,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与大雪如出一辙的纯白。
这一次,裴言接住了他,但已经迟了。
怀中人大口大口地呕血,雪白的斗篷很快被鲜血染红。过度的失血让他的体温飞速下降,触手如霜雪般寒凉。裴言紧紧抱住他,跪倒在雪地里,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最后一次抬起手,轻轻擦掉裴言的眼泪。
模糊的视线里,眼前这张沾满泪水的脸和记忆里的面孔终于重叠。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闻到了淡淡的昙花香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金昙盛放、曲水流觞的昙花园。
灰飞/云京少一人(死遁)
今年的第一场雪飘了一天一夜,厚厚地覆在大地上。在这场雪落完之前,叶赫真剿灭了草原上的星兽,带领援军赶到了云京,和裴言的军队一起与剩下的兽军进行最后的搏斗。星兽一败涂地,廪君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至此,持续数月的战火终于落下了帷幕。
云京城的百姓走出家门,在初雪的大地上欢庆着战争的胜利。得知是谁让他们重获新生之后,许多人出资合建了一座金昙庙,将薄辞雪捧上神坛。他被文人们称为新世界的孕育者,先前“暴君”“专横独断”“贪残酷烈”的罪名被一概洗去,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可见活人大多善变,又大多健忘。
弭蝉居已经修缮好,大部分家具都已经毁损,换上了新的。临近年关,宫人们在殿里殿外贴上窗花和对联,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弓着头低着腰,不敢往帐后多看一眼。
从没见过有人能痛苦到这种地步,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惊。五衰,加上献祭后的反噬,让人不禁暗暗觉得立刻死掉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一个月来,薄辞雪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崩溃。昔日漂亮灵动的眼睛变成了一双无机质的玻璃珠,知觉也渐渐消失无踪。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剧痛和寒冷,过了大约半个月便渐渐弱了下来,像是泡在温暖的羊水之中。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从无知无觉中来,到渺渺茫茫中去。
裴言和叶赫真肿着眼守着他,昼夜不离。薄辞雪微弱的心跳声就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细线,将他们两脚离地地倒吊起来,像腊月二十六日乡下人杀好的年猪。
到除夕这日,他的精神忽然好转了很多,眼睛恢复了光明,甚至能下地了。白日无事,他取来一些蜡染的红宣纸,提起紫毫,想在上面写几个福字。但由于腕力不足,落笔总觉虚软。裴言便握住他骨节嶙峋的手,带动笔锋,一笔一笔落下去。
就像很多年前薄辞雪攥着他的手,悉心教他写正楷时的那样。
裴言小时候写字像鬼画符,还是在皇宗学里遭到耻笑后才好好练的。薄辞雪偶尔会抽出时间指点他,实在看不过眼时还会亲手带着他写。所以后世发现,裴言的字迹与薄辞雪的极其相似,只是前者笔法多藏锋,风格沉稳简洁,后者笔势更清逸,字里行间似有泠雨密雪之声。
一共写好了三个福字,裴言将它们一一倒贴在门上。鲜红的宣纸映着洁白的大雪,霎是好看。屋里浓郁的药气和死气似乎也被冲淡,变成了琉璃般通明清澈的世界。
薄辞雪裹着素白的鹤氅,长发如流雪般散在身后,唇角提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偏偏头,道:“我想到外面看看。”
这是他这些日子里说过最完整的一句话。裴言心中惨痛,应了声好,扶他到昙花园里坐下。
深冬时节,群芳杀尽,只有三两株悬丝雪昙还开着,却也被今年突如其来的降温打得抬不起头。日光疏冷,落在他失血的脸上时,肌骨都被映得几近透明。
酷寒之下,薄辞雪的鼻尖和耳廓很快被冻得泛粉,眼尾也被寒风刺得湿红。他觉不出冷,只入神地看那些细弱的花瓣在寒风里白颤颤地游动,直到天色黯淡才肯走。
回去之后,年夜饭已经备好了。圆圆的桌边摆了几张椅子,桌子上满是各色美食。今年宫里头一次没有宴请百官,但没人会说此举不合礼数。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以静默待之。
屋内暖意融融,带着食物香气的白汽向上蒸着,几乎有种家的气息。发现薄辞雪好转的叶赫真欢喜异常,亲自跑去小厨房,笨手笨脚地包了满满一锅饺子。他将饺子夹到薄辞雪碗里,殷殷切切地问:“这是我包的,要不要尝尝好不好吃?”
洁白的面皮包着肉馅,像只胖乎乎的圆耳朵,卖相算不上漂亮,用料却极扎实。薄辞雪夹起来,低头咬了一口,枯寂的舌尖尝到了一丝罕见的鲜味。他弯起眉眼,微微笑了一下:“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