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无声地叹了口气。

如果薄辞雪还好好的,他一定会将对方带在身边。但是薄辞雪现在变成了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还是留在云京最为安全。

“阿雪,等我回来。我不会输,会将这个盛世原原本本地为你带回来。”

巫奚似笑非笑地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抬眼道:“将军,你就放心地去吧,我和陛下都会在云京好好等你的。”

裴言没再开口。虽然巫奚人不怎么样,但裴言确信,他对薄辞雪足够忠诚,会好好保护好他。在他离京的这些天,巫奚会将薄辞雪带到远离纷争的观星塔,度过这一段动荡的时期。

他最后一次摸了摸薄辞雪的脑袋,骑上骏马,消失在观星塔外的大道上。夕阳已然西沉,最后一丝光线即将消失在大地上,天就要暗了。高耸的塔身逐渐隐没在阴影里,只剩下一个黑沉的轮廓。

塔内。巫奚漫不经心地将书放在一边,像抱一只小猫那样将薄辞雪抱过来,用一把做工精细的绿檀木梳细致地梳理薄辞雪散了一地的长发。淡弱的日光扫在摊开的书页上,将上面的圣人之语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彩辉。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作家想说的话:】

第一句话里的两句诗分别摘自《赤壁歌送别》和《过长平作长平行》

殉道/他从城墙上坠下来,乌发变成与大雪如出一辙的纯白

寒风再起,又是十一月。

今年的冬天冷得格外早,晨起之时,铁甲上便覆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枯荷凋敝,蝉声尽弭,春夏秋绚烂的影子如泡沫般消失无踪,归为干干净净、空空茫茫的一片白。

裴言率领精锐部队,对兽军北进的步伐进行了阻截。高阶星师对上低阶星兽之时堪称屠杀,星兽大败。面对这一情形,星兽首领悍然舍弃了全部的低阶星兽,只保留了原队伍的十分之一,分东西两路向北急速前进。

人类分兵绕至兽军之后,将残余的兽潮包了饺子,在北方荒芜的郊野上展开了最后的决战。双方激战十日,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旷野,焦黑的泥土散发出浓郁的血气,分不出是人血还是兽血。

兽军随军携带的所有尸油消耗殆尽,人类同样也快到了极限。寒冷的天气加大了作战的难度,许多士兵被严寒冻伤,失去了战斗能力。如此僵持数日后,兽军首领提出了和谈。

他与裴言及其部下约在某座小城外的一所破庙里碰面,裴言应约而至。庙是常见的命神庙,供奉着三座神像,命神位居中央,太阳与太阴分坐左右。由于年久失修,庙已经彻底破败了,地上和神像上都积着厚厚的灰。

裴言大步迈入,只见一个男子背对着他,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脱口而出太卜的名姓。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两人的身形不同,并不是同一个人。

“你来了。”

听见殿外的脚步,男子徐徐转过身,解下了斗篷。兜帽之下,赫然是当日与巫奚密谈之人,廪君。

裴言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化人的星兽,这才知晓传说非虚。他敛起神色,直截了当地问:“和谈可以,你们的诉求是?”

廪君取出一叠纸,放到案桌上:“很简单。同意这份条约,我们立刻撤兵。”

裴言面沉如水地拿起条约,越看脸色越差。这份条款与当初他写给薄辞雪的那份截然不同,字字都将敌人往绝境里推。长,腿佬阿〉姨﹒整理

“赔偿黄金十万两,白银四千万两……解除武装,打开云京南大门,放兽军入城……人类撤到北山以北,以北山-长衣河一线为界,划江而治……请问,你们是在许愿吗?”

廪君微微笑了。他慢慢走出破庙,指了指阴沉沉的天空:“将军还是不够了解我们。我会这样说,自然是有足够的本钱。”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所有有翼类中高阶星兽像是接到了某种指示,同时冲天而起。这些星兽保守有四千只,大多有着巨大的翅膀和丰厚的羽翼,黑压压一片,决起而飞时堪称末日降临。它们怪笑着冲入云层,直直扑向人类星师用星力编织的防线,仿佛陷入了某种狂欢。

严阵以待的人类士兵被它们的骚动惊扰,纷纷举箭射击。一批一批的星兽被相继射中,腥臭的鲜血如大雨般滂沱落下,但后面的星兽仍旧不断补充上去,仿佛不是赴死,而是赶着投胎。在它们锲而不舍的冲击下,终于有一小部分星兽穿过重重封锁,朝着云京的方向飞掠而去。

“这里离云京四百七十里,它们将在半个时辰以内抵达云京。”廪君的视线穿过血雨,落向远方冷白的山峦,平淡道:“快下雪了。”

“雪一落,他们就会在云京的上空自焚,化为你们口中的‘尸油’,以血肉作为阶梯,抵达极乐的世界。你们人类都喜欢赶早不赶晚,将军如此果决,就在雪落之前做出决定吧。”

裴言愕然地看着他,再一次被他震惊了:“你疯了?为了打下云京,你让你的子民为你自焚?”

“不是为了我,它们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廪君纠正道:“何况为了理想去死,这听起来好像可不只是我们这些疯子会做的事。”

他将条约推到裴言面前,道:“若将军执意不签,我们在云京城中安排的人会点起火把,将云京付之一炬。所以将军,别犹豫了。”

裴言动了动手指,感觉指骨陡然生出万钧之重。耳边忽然响起薄辞雪叹息般的语调,带着经历过一万次绝望之后的平静:“天命难违。”

天命难违,天命确实难违。

良久,裴言开口道:“我签。”

他抬起手,在纸上草草签下自己的名字,身影消失在破庙里。廪君身边随侍的星兽小心地问:“大人,他签了,要更改计划吗?”

廪君勾起冷笑,漠然道:“权宜之计而已。人类狡猾,到底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合起手,在命神面前深深弯下腰,行了一礼:“原计划不变,就让他看着云京被毁吧。”

与此同时,巫奚在神像前直起身,将手中的香敬在神前。

这一层是他的私人场所,设下了层层禁制,从建成以来便无外人入内。因而从没有人看见,那神龛之上的神像并非宝相庄严的命神,有着一张冷淡而精致的脸。

巫奚拿起一张干净的绒布,将神像底座上的金昙花纹一点一点擦干净。他用余光扫了一下天色,漠不关心地想,快下雪了。

想起廪君怒斥他是否对外人泄露过尸油的埋藏之地,巫奚哂笑了一下,轻蔑地垂下眼。

说到底,他完全不关心战局的输赢。云京被焚之时,观星塔也会随之毁去,他会带着薄辞雪消失在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他敬奉的神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天下人不配,他只想带对方走。

巫奚清理完灰尘,将绒布折好,转身走了出去。薄辞雪不喜欢时时刻刻被人盯着,但也不爱出门,这个时间段通常在卧室里和一堆毛球滚来滚去。他想当小猫就当,怎样都行,巫奚很乐意陪他玩下去。

他敲了敲薄辞雪的房门,推门而入。出乎意料的是,屋内并没有人。

暮霭沉沉。

时隔一年,薄辞雪再次登上云京最高的城墙。狂风扬起他的斗篷,让他从背面看上去像只雪白的蝠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