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送萨满出去。从铜镜前路过的时候,他忽然从铜镜里窥见了一副嶙峋的骷髅。他停下脚步,见那副骷髅也跟着停下来,拧过脖颈,两只空洞的眼珠安静地望向镜外。他知道,那是他自己。
微微眨了一下眼,白惨惨的骷髅架子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露出的咽喉让他很有一种抓起军刺扎下去的欲望。那种快感很难想象,想必胜过一万次性高潮。
“怎么了,陛下?”老萨满问。
薄辞雪摇摇头,没说什么。老萨满也没有多留,恭敬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今天跳这次神本来就是为了应付那位正在发狂的王,谁都知道,即便请来诸天神佛,也不可能把一个每根骨骼都在解离的将死之人修成一个正常人。
宫殿外面,天已经黑了。就在老萨满即将离开之前,薄辞雪突然叫住了他。老萨满有些惊讶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只听那个神色平静的年轻人轻声问:“您相信星象吗?”
老萨满一愣,抬起头,望向满是繁星的星空。
草原的夜空格外干净纯粹,如同一整块剔透昂贵的黑曜石。而这样的夜空之上,却有彗星见于东方,直指三台。
彗指三台,是兵乱之象。
【作家想说的话:】
“我算是活过了,也算是享受过了人间的欢乐,现在该快点儿到他那里去了。”(俄)蒲宁《寒秋》
诈骗/黄绿色的气体从食盒里悠悠散出,很快飘满了全宫
冰凉的夜风穿过索兰多布的王宫,带来阵阵寒意。送走了老萨满,薄辞雪一个人站在夜空下,望着漫天繁星。
观星并不是他的强项。少年时他曾跟着巫奚学过一些浅显的知识,后来便失去了兴趣。因为预知了万象演变到最后的结局,星象于他也就没有了意义。
正思索着,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像头灰扑扑的大狗。夜风凛冽,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薄辞雪走到他身边,被对方猛然抱住。薄辞雪轻轻抬起他的下颔,就像一个等丈夫归家的妻子那样,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但叶赫真不用看也知道。此时的薄辞雪眼中不会含有任何情绪,一定既疏且冷,等到自己睁开眼后才会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缕柔和,好像他正被珍视着一般。
然而时至如今,他已不想也不敢奢求太多了。
他抱住薄辞雪,满肚子的话无从说起,难受得快要死掉。薄辞雪也没说话,视线一直落在天空上,过了好一会才说:“好像要下雨了。”
涌起的黑云逐渐遮住了头顶的星空,夜风带上了湿气,似有密雨将至。叶赫真颓然地松开手,说:“嗯,我们回去吧。”
屋内暖意融融,仆从在屋里支起了铜锅,锅里煮着切成片的鲜羊肉和青菜,上面咕噜咕噜地冒出乳白色的水沫。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油,水亮亮的,剔透漂亮。
两人在锅前坐下。锅内向外冒着湿润的白汽,薄辞雪冰白的脸被熏得多上了淡淡的粉色。叶赫真低头不语,默默将涮好的肉片堆到对方的碟子里,直到见薄辞雪吃饱后才略微展颜。他放下筷子,目光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我从绥邦请来了一位中原的名医,饭后让他过来看看,可以吗?”
这段时间全草原有点名气的医师都快被叶赫真请遍了,显然是想死马当成活马医。薄辞雪想,他和很久之前的自己一样,愿意相信世界上真有奇迹。
他点了点头,表示叶赫真想请就请。叶赫真微松了一口气,刚垂下头,忽然听薄辞雪有些迟疑地开口:“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下。我是真的不想活了,不必为我费心。”
叶赫真小山似的身形刹那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他勉强笑了一下,说:“这样做,是为我自己。”
薄辞雪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锅中蒸出的白雾让他的面容看上去模糊不清,像是人在雪山中呆久了产生的幻觉。长年呆在雪山上的人有时会得上一种“雪山癫狂症”,会看见容貌绮丽的雪女在冰洞里呼唤他,一旦应答,人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朦胧的白雾后,叶赫真听见他轻声道:“我不明白。爱一个死人难道不比爱活人轻松吗。”
“之前裴言说要把我的尸体做成傀儡,当时我觉得荒谬,现在想想也还好。那样的我不会变老变丑变得面目可憎,也不会伤害你,不会欺骗你,或者做出其他让你难受的事,不是很好吗?”
他笑了笑,压下了喉间最后一句话反正早晚也会烂在地里,不如物尽其用。
叶赫真哑口无言。他想假笑一下缓和气氛,但嘴角像是挂了两百斤重的铁块,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过了很久,他说:“我不如裴兄。我想想感觉就要死了。”
他低着头出去了,大概是去请他说的那位“名医”。薄辞雪没挽留他,回到卧室,用下人们烧好的热水洗浴。草原上的饮食免不了带上腥膻的气味,虽然他闻不见,但要是见外人的话很失礼。
他现在用的香脂叫安息香,是裴言那日运到绥邦的,不是很多,一个人用的话差不多半年的量。安息香的保质期不是很长,放久了会渐渐逸散,最后消失。中原的匠师们想尽办法想要搞清它们跑去了哪里,最后还是一个孩子发现了奥秘。他找到了一棵曾被用来萃取精油的安魂花,它枯死的叶片里流动着已经变质腐坏的安息香,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从人类华丽的器皿回到了它们的母体。
薄辞雪有些好奇,如果它们被涂在一具客死草原的尸首上,能否顺着南下的寒风流回那些植物的脉络里。
他擦干头发,松松挽在颈后,换上衣服走了出去。外面已经下雨了,雨滴细细密密地敲在高高圆圆的穹顶上,嘈嘈切切里夹杂着如狼嚎般的风声。
叶赫真已经把那位医师找了过来,还有两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人,是医师的两个药童。医师姓胡,是典型的中原人长相,轮廓不深,一身灰衣,四十岁上下,看起来很和气。
“《佛本行集经》有云,天寿已满,自然现五之相。然五种衰相虽已显现,如遇殊胜之善根,仍有转机之可能……”
胡大夫慢吞吞地说道。他不会说草原话,平均每说三句话就要引用一句古书里的原句,叶赫真听得比较费力,但是每个字都竖起耳朵认真听,生怕漏掉什么。听了半天,他还是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出声问:“所以大夫,这要怎么治?”
“王不要心急。”胡大夫依旧笑呵呵的,不紧不慢道:“五衰是经脉受损导致的五感丧失,依草民之见,以五色五音五味逐一对病人施以刺激,即可促使五感恢复。草民以柠檬、伽玛花、睡莲、茉莉、桂花、见尸草、蒜、葱、姜、胡椒、牛粪、远古猛犸的趾甲、黑脉绡蝶蝶翼上残存的磷粉,配合各种药材调配了一碗羹,一日三次服用,七日便可逐渐恢复嗅觉和味觉。”
他令药童打开药箱,取出了一个食盒。甫一掀开,室内霎时溢满了不可言说的古神气味。即便薄辞雪没有嗅觉,也隐隐感觉到黄绿色的气体从食盒里悠悠散出,很快便惊悚地飘满了全宫。
叶赫真脸色大变,碍于对方是他请来救命的医师,没有捂着鼻子连连倒退。他控制着自己不要说出很难听的脏话,震声问:“牛粪??这个能吃吗??”
“自然。”胡大夫掏出两块湿棉塞进鼻孔,神色自若:“古籍有载,牛粪性味苦寒,经火烧成灰后,有清热解毒的功效。”
两个小药童也赶紧堵住鼻子,附和着点头称是。叶赫真面色变化莫测,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此物……当真有用?”
“有用得不能更有用。”药童见叶赫真竟敢质疑胡大夫的医术,立刻大声道:“王有所不知,绥邦有一老星师丧失嗅觉多年,吃了老师这一碗羹,当下便起了效,如今那家伙不光能闻到气味,比狗鼻子还灵!!”
另一个少年撅起嘴,低下了声音,跟他窃窃私语。然而叶赫真不聋,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是:“是啊是啊,看来这些草原蛮子确实不懂中原医术的高妙所在,我看我们还是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不得无礼。”胡大夫敲了敲药童的头,又向叶赫真恭敬道:“王信与不信,一试便知。”
叶赫真牙关紧咬,远远看了眼那碗不明液体,只觉辣得眼睛痛。过了几息,他双手握拳,额角青筋暴起,足见下了极大的决心:“那好。我先尝尝,看看是否会有不良反应。”
薄辞雪沉默了一下,拉住了叶赫真。他是真闻不见,所以神情是一屋子人里最淡定的,没有任何波澜。他望向胡大夫,认真地问:“你是在耍他吗?”为什么要骗他吃屎?
胡大夫浑身一抖,跪下来重重叩头:“草民万万不敢!王后陛下明鉴!”
叶赫真见薄辞雪这样关心他,心头微热,语气和缓了些许:“谅他也不敢,我先尝尝。”
他走到食盒前,端起碗闻了一下,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浓郁的刺鼻气味冲上脑门,直击灵魂深处,胃酸都快从鼻孔冒出来了。他失口骂了句脏话,满脸通红,体内翻江倒海,手上跟着了火一样连碗都端不稳,喉咙眼里骤然响起一股无比强烈的呕吐之意:“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