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冶铁厂受过委屈的使奴们,如今毫不避讳地将嘲弄挂在脸上,咬文嚼字地揶揄“三城郡卿”的名号,唯恐他听不见似的。孟筠拿他当空气,目不斜视地从身旁走过,成璧则板着五官抱着剑,像是随时准备打架。一向擅长待人接物的梁穹连茶水都没准备,更别说身为储卿却不唤客人进屋入座的何缜。

赵熙衡窘然站在院中,站了许久,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坐到带来的行李箱子上,这动作又引来一阵嘲笑,可他充耳不闻,坐得与箱子融为一体,眼睛望着地面,直到看笑话的使奴们因无聊散了,才重新抬头。

“你要见他吗?”

前桥站在窗边,看着赵熙衡的身影,询问的对象是同样望向那边的卯卯,对方长叹道:“我见了他,说什么呢?”

过去的经历毕竟无法感同身受,没准儿此刻,卯卯还在为赵熙衡惋惜,又不便明说。前桥理解,也就不再深问。

“这府中都是男子,我走后你住着不便,我交代了何缜,让他给你找个院子,就在附近。你还想要什么?别客气,我都给你安排好。”

卯卯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找个老师吧。我虽会识文断字,大多一知半解,若能请个老师,把我当孩子从头教起,对我而言就够了。”

前桥点头,寻思这事儿大概得找梁穹,他姥姥有很多门生,定能为卯卯找到合适的教师。接着她又有些愧疚:“原本我该陪你适应这里的,现在却要把你丢下了。”

“去做你应做的事吧,你也要对我有信心啊,”卯卯宽慰地一笑,只是笑容有些无力,“比起自己,我现在更担心母亲。三殿下做出那种事,真怕他因我的背叛迁怒家人……”

“不会的,且不论贵妃与你母亲的关系,他自己还要争取朝中支持呢。一个逼宫的叛臣,不敢再做忤逆人心的举动。”前桥道,“即使他本人凶残暴戾,他那长袖善舞的母亲也会提醒他的。”

卯卯出神地看着窗外道:“但愿如此。”

3.

正午公主府备了饭为她饯行,前桥让大家共坐,就连滥竽充数的使奴都有位置,却没人知会赵熙衡。

他被晾在院中的太阳底下,晒得汗流浃背,仍旧坐着他的箱子。

吃过饭后,前桥回房补眠,梁穹抓住机会跟着,又软磨硬泡求她带上自己。前桥怀抱梁穹开导之时,何缜终于不再视赵熙衡如无物,将他叫去自己的东院,话还没说,先一拳照着脸挥去。

赵熙衡反应还算迅速,第一拳挨了,第二拳挡住,第三下就尝试以掌反攻,何缜已有准备,用成璧教的方法对付他,瞅准破绽,当真让对方又挨一下,可到底功夫不到家,离成璧的设想还差得远。

两人打架时,余人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不是来拉架的,而是防备何缜落下风之万一,好以“保护储卿”为由群起攻之,不然好像明目张胆欺负人。

相比于抗着揍长大的质子,何缜实战经验严重匮乏,先头积累的优势逐渐被追平,施克戎皱眉看着,问身边人道:“郡卿武功从谁学的?”

孟筠是在场唯一知晓答案者,答曰“穆皇卿”,施克戎便恍然大悟:“我看他有凝云堂的底子,原来是穆师兄的义徒……难怪那时在固砾,他非叫我们打扇。”

凝云堂的铁扇乃近战防身之用,是门派基本功,手执铁扇的方法有讲究,手指要贴近激发暗器的机括,也形成了凝云堂人独特的握扇方法。赵熙衡本事没学到家,眼睛倒是毒辣。

正说话间,郡卿脸上又吃了两记,血从鼻口窜出,他却不在意,以退为攻扭住何缜关节,一记头槌让其狠摔在地。何缜恼羞成怒,等不到成璧助拳,就将防身的细刃抽出,赵熙衡见他动了真家伙,立即放手退到一侧,对何缜也对着众人道:“我手无寸铁,到此为止吧。”

何缜却命令成璧:“给我拿了他!”

赵熙衡举着双臂,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是你先动的手,我难道不该自保?”

“你还有脸自保?仙姐被你害过多少次?”何缜义正辞严道,“她为帮你差点和圣上姐妹反目,也差点失了储君之位,你却恩将仇报,以奉教邪术暗算她,丝毫不考虑她的前途!身为储卿,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打你又算什么?”

打你又算什么,成璧这回也有了动手的理由,赵熙衡霎时警惕起来,刚后退两步,就被成璧跟上击倒。成璧也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发狠地打,把积攒多年的宿怨宣泄在拳上。从前公主总是偏袒,就算和他争也不得尽兴,但刚刚何缜的意思明确命令是他下的,出了问题储卿承担。

顾念赵熙衡的脸还有用,成璧不全往头上招呼,可赵熙衡的鼻血还是越飚越多,直到孟筠忍不住提醒,说伤带到玉龙不好解释,成璧才将他放开。

赵熙衡手捂几乎变形的鼻子坐起来,他不看成璧,反而对何缜冷笑。

“储卿,储卿……呵呵,你真当自己是个玩意,谁不知道这位置是你捡来的?她心中可曾放过你?只是公卿没更好的人选罢了!”赵熙衡嘲讽道,“我们兰因絮果,至少真心相爱过,她为我做过很多事,为你做过什么?若非有何有玫在,你早被退婚了,让你当储卿不过为她收买西部人心,你不觉得羞耻也就罢了,还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一副小人得志之态,真是可笑至极啊!”

“我五岁就被赐婚了,”何缜一字一句道,“我的位置不是捡来的,我是仙姐的第一个男人,比你们任何人都早!不需她为我做什么,我会为她做储卿应做之事,包括拉拢西部民心。”

“好啊,你就信这一套,你乐意,我能说什么?”赵熙衡抹去脸上新涌出的血,总结道,“所以,你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什么叫‘尊重’。她知道我想要什么,在意我的追求,她不拿我当摇尾巴的宠物狗,而是和她比肩站立的人,才会理解我包容我,甚至包容过了头……”不出意外地,何缜上前又给他来了一下,咬牙喝令道:“闭嘴!”

听不下去了吧。

赵熙衡再次躺倒,干脆放弃挣扎,双眼望向天空密实的白云,捂鼻的手也将话语含混地捂住。

“……听她说过什么,不如看她做了什么。我不觉得她除了我,还爱过旁人。”

4.

他鼻血横流说出的话,竟把在场者尽数刺痛,就连孟筠都有些不适。

魏留仙的甜言蜜语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在恭维中长大的孩子,自然将赞美学到极致, ? 她对喜欢的人从不吝啬夸奖,正如对讨厌的人一向不讲情面。

不能听其言,而要观其行,她为赵熙衡付出之多,冒风险之大,非真爱不能为。孟筠只叹梁穹不在,幸好不在,不然听了赵熙衡那番话,对照自身,也要难过的。

前桥午休结束后,赵熙衡已把血洗净,可眼眶和嘴角都淤青着,周围人的缄默欲盖弥彰。挨揍就挨揍吧,好在没出人命,她懒得管,派人唤孟筠进来,叮嘱他多来府走动,梁穹还难过着,需要他的陪伴和开导。

孟筠应了,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张开双臂相拥,眷恋几秒后旋即放手,以此告别,孟筠的笑容温暖而欣慰。

“仙儿,昔日葆懿宫人虽已四散,但我知道,当你任储君的消息传遍全国,她们都会为你庆贺祈祷。”他道,“向前走吧,我会一直做你的见证者,从童年到现在,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大胆地走吧。”

这些话怎么不早点说啊?

前桥前一秒感动,后一秒就要出发。心道早知道孟筠这么煽情,就多抱一会儿了。

她在路上回味与大家依依不舍的分离,也难免长吁短叹,却也隐隐觉得忘了什么要事,那种感觉像出门没关煤气、钥匙落在家里一样,让她坐立不安。

她冥思苦想,也想不起忘记什么,只能紧皱眉头盯着成璧成璧被她盯得不自在,心虚到脱口而出:“是他要对储卿动粗,我才出手的……”

“什么?”前桥有一瞬不解,立即反应过来了,“哦,你说赵熙衡啊,还真是你揍的。”

成璧这样的人千万别被敌军俘虏,你都不用拷打他,就盯他一会儿,昨晚吃了什么都能给你说出来。前桥刚觉得他可笑,就想起忘记的事是什么,立即笑不出来了。

“我……我想晋你为庶卿的,结果皇姊一聊正事和往事,你的事儿就被我忘了!”前桥懊恼不已,“哎呦,我怎能忘了呢?本想给你个惊喜的!”

成璧意外道:“庶卿?我当庶卿,那梁庶卿呢?”

“庶卿又不唯一,你和梁穹齐名呗,本来你也没滞势,当使奴不合适。”

“……我可没本事和他齐名,就做使奴吧,我没觉委屈。”成璧竟然拒绝,前桥不屑道:“哪有给名份都不要的人,你是不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