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扪心自问,你光明磊落吗?”傅夫人推开家眷的束缚怒吼,“你戕害同僚,弑杀高干原配,胁迫部下替罪,他们会向你索命,扰得你日夜不安!”
“放肆。”
他薄唇云淡风轻吐出两字,才松懈的武警瞬间重拾狙击枪。
关彦庭转身,西裤包裹欣长健硕的腿,有条不紊的潇洒军步,“傅夫人积郁成疾,出言不逊,污蔑省军区,送精神病院疗养,家属探视免了,痊愈后,入住军委大院,安排专人伺候。”
我唉声叹气,笑得惋惜又遗憾,“傅夫人,您太不识抬举了,愚公移山,移了一世纪,后世垂怜,说山动了。其实呢,山依然是那山,愚公死了。您自作自受连累家人,老糊涂了。”
我在武警的护卫下迈出灵堂,烈烈苍穹悬吊似火骄阳,云层后仿佛匿着一尊普渡众僧的佛祖,他慈悲仁善,俯瞰苍生,却也无法遏制凡夫俗子的贪婪与邪念。
无辜的殉葬品,贵胄只手遮天的世间从不是谎言。
它残忍,憎恶,辛辣。
可它实实在在横亘着,一边是黑,一边是白。
黑白无绝对。
关彦庭和祖宗身披警服,光明正大屹立在红旗之下,他们白吗?
我只觉荒谬。
此起彼伏呼唤傅夫人的尖叫划破长霄,手足无措的儿女架着晕厥的她仓皇奔跑,白幡倒地,油尽灯枯,功败垂成,一损俱损。
傅家倒了。
关彦庭一贯赶尽杀绝,不留危机,他会一步步瓦解蚕食傅家的子孙,直至定时炸弹杳无行踪。
关彦庭澳门一战赢得漂亮,于公,他借力打力,沈国安自掘坟墓,他小施手段,夹得他进退两难,土皇帝的丑闻务必瞒天过海,强夺参谋长夫人,比受贿买官在道德范畴更羞耻,他混仕途,这谣言非得杀死在摇篮中,焚毁贩毒潜艇,保全正国级的颜面,他的功绩委实丰厚;于私,他悄无声息屠戮了傅令武,了解他不见天日黑幕仅剩的证人,也与世长辞了,关彦庭像疯长的梧桐,盘根错节,野蛮妄为,再不须忌惮任何。在明,他是铁骨铮铮两袖清风的参谋长,皇饷之外分文不贪,被欺压,被雪藏,被排挤,他仍一心向党,击败他的两位副国级,哪里也不及他,中央难堪,为平息舆论,竭力修缮,增补一员是板上钉钉了。在暗,他已是势不可挡,东北的战士不同于其他省份,民国时期军阀逐鹿,东北自那时就是蜀道,咬不折,啃不软,杀伐凶猛,异常残暴。他们是关彦庭练出来的,空降军官,基层躁动,适得其反,关彦庭的地盘,挪不开他。那么如傅夫人所言,一旦他不老实了,后患无穷。中央冲这一点,也得安抚功臣,十之八九,副国级甚至不必等两年后,近期就尘埃落定。
关彦庭这盘棋,下得磅礴缜密,堪称是官场蛰伏的典范。
傅令武的葬礼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小部分剑指军区内斗,大部分猜忌觊觎军权的沈国安,正国级荣耀得很,美中不足,他不具备兵符,除了一支五千陈设的护卫骑兵,他相当于官衔高贵的文职,他发号施令,却不可擅自调兵,对野心勃勃的沈国安,是一大缺憾。
奇怪的是,怀疑关彦庭的人寥寥无几,顶包的多,他乐得自在,也早有所准备,非常娴熟适应了傅令武遗留的一桩桩公务。
那几日我始终不舒服,小腹撕裂一般坠痛,起先能忍,而后影响了吃喝行走,洗澡方便时粘连着血丝,毛巾一扫,触目惊心。
持续第五天黄昏,我在洗澡时竟发现腿间蔓延了一缕鲜血,血很稠,嫣红发紫,伴随一股透明的水,交缠混合,沿着大腿根淌到地面,这情景何其熟悉,我呆滞住,吓得面如土色,手一滑,打碎了洗漱的水晶杯,保姆闻听玻璃爆炸的巨响,风风火火冲进浴室,我狼狈的模样令她大吃一惊,“夫人!”
她掀开我裙摆,惊慌加深了一重,她招呼门外驻守的警卫和司机,一路疾驰将我送进医院。
护士打了一剂麻醉,接着我便陷入毫无知觉。
半梦半醒中,恍惚是关彦庭的声音,张猛询问他是否通知张世豪,漫长的沉默,关彦庭俯身掖了掖我的被角,“她在家中流产,消息封锁,暂时惹不起风波,出院时你送她回张世豪的宅子,在医院谨慎些,他来,尽快离开。”
张猛说,“手术催下的胎,我秘密销毁了。省得落在别有企图人的手中,成为挟持的利器,孩子毕竟不是您的骨肉。”
关彦庭指节弯曲,摩挲着我的眉眼,三分爱怜,他淡淡嗯。
我二度昏睡,再清醒是几个时辰后,眼神所及,雪白得刺目的墙壁,了无生气的床,形同枯槁的我自己。
挨着床边一截宝蓝色衬衫的袖绾,我摸不着,我不确定,我是活着,是死了,是真实的,是噩梦中。我空虚酸涩的眼皮蒙着浓浓的雾霭,雾霭渐渐溃散,张世豪的脸孔闯入我眼底,他那样凝重,那样悲凉,那样沉寂。
流产。
张猛的话反复盘旋在我耳畔,我一字未启齿,泪翻滚下来,我攥着张世豪衣领,踉跄爬起,将他拖拽距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我殷切灼灼,他猩红的眼眶倒映着我惨不忍睹的憔悴,浑浑噩噩的惆怅,他明白我忌讳什么,揽住我孱弱的身躯,按在他胸膛,沙哑说,“小五,是孩子福薄,无关算计。”
九个字万箭穿心,狠狠插进我的心脏与肺腑,我压抑的所有情绪倾巢而出,仰面声嘶力竭,我自诩百毒不侵刀枪不入,骇浪漩涡无所畏惧,我不怕报应,也不屑诅咒,老天偏扼住我唯一的软肋,砸得我肝肠寸断。
张世豪拥抱着颤栗的我,无助的我,我哭了不知多久,久到体力消耗殆尽,连呼吸一丝氧皆是奢侈,我伏在他结实的腰际,“世豪,我们失去了两个孩子。”
他一僵。
我哭哭笑笑,惶惶抚摸着他英俊乌黑的眉目,“我对不住他。是我疏忽了。我这样奔波,我无愧彦庭,无愧你,无愧自己,但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无能。”
他白皙的额头皱成一团,扣在我脊背的手,颠簸蜷缩得越来越紧。
我知他比我崩溃。
我尚且能啜泣,能排遣,能喊叫,能痴癫一时片刻,能卸掉我的无坚不摧,我的坚毅铠甲,他不行。
他必须迅速填埋他作为父亲的绝望,不露声色,无喜无悲,他要撑起一方辽阔跌宕的天地,数以千计马仔的命。
这无边无际的重压,挤得他透不过气。
千言万语,只得融化一句,还会有的。
我们都清楚,这是多难。
凌晨六点多,阿炳来医院请张世豪过去,西码头出乱子了,一艘货轮翻覆在江浪,死伤不祥,货物有六成是当日交接给下家的,下家不要钱,只要货,卡在这档口寸步不让。
张世豪等保姆拎着食盒赶到,他才亲吻了我离开,丧子的噩耗折磨着我,我哪里有胃口,含着汤匙食难下咽,又把米粥啐吐在碗里,保姆焦急舀了第二勺,“夫人,大夫诊治您的身子不孕,能怀上,这是好事,您愁什么,您身强力壮,还怕坐不住胎吗。”
我倚着枕头,麻木而空洞望着肚子,我还不知他在,他就不言不语消逝,打得我措手不及,又悔不当初,炙热的掌心颤抖盖在上面,“我年轻时不检点,天道轮回,我认。”我泪眼婆娑抬头,“我宁可肚子一直空空荡荡,既然给了我,又为什么没收。我造孽,就惩罚我断子绝孙吗?”
保姆手忙脚乱擦拭着我浑浊扑簌的泪痕,“夫人,您振作。现在的东北乌烟瘴气,黑白蠢蠢欲动,您怎能踏实养胎,母体也遭殃,孩子孝顺,您该高兴,等时局平稳,他会再投胎给您的。”
我问会吗。
她点头,我扯了扯嘴角,“我想吃西街老字号的灌汤包,路程不远,你买一屉来。”
保姆盼着我肯吃,她忙不迭跑出去,我收回视线,无波无澜念叨了句,“过门不入,不像蒋小姐的作风。”
几秒钟的工夫,那扇敞开的门人影一掠,她幸灾乐祸大笑,“知我者,程小姐。你受了挫磨,我岂有不看戏的道理。你朝思暮想盼来这一胎,做母亲的春秋大梦毫厘之遥了,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你是否锥心之痛,生不如死?”
她每一颗汗毛孔都酝酿着酣畅淋漓的爽快,“你罪有应得。你这一辈子,荣华利禄,风月欢愉,名分宠爱,呼风唤雨。你踩着多少女人的尸首上位,你的嚣张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