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1 / 1)

我讥笑,“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生不如死了?”我探入抽屉搜寻一只首饰盒,抠出里面的耳环戴在耳垂,“得失有命,贵贱在天,一滩没成型的血疙瘩,气儿还不会喘,蒋小姐当真以为能击垮我?区区两子而已,丧十子,我程霖也顶得住。”

蒋璐窥伺着我风平浪静的容貌,点点朱红在眼角,随着穿堂而过的风浅淡了些许,倒看不出泪痕,她的狂笑微敛,居高临下站在床尾,“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真是魔鬼。”

我置若罔闻,动作利落拔了手背的细针,针头窜出皮肉,喷溅一柱血,我像是感受不到疼,拧开口红涂着青白的唇瓣,“女人是一汪水,澄澈时,男人百般疼惜,污秽时,各色各样的垃圾倾覆而下,越作呕,越厌弃。蒋小姐,你晓得我拼到今天,依附什么筹码吗?男人不蠢,尤其你我世界的男人,不只主角的情爱势均力敌,注定枉死的配角也具一技之长。”

我照着镜子,梳理零散的长发,“我没资格自怨自艾,沉湎哀伤。我如果脆弱不堪一击,尸横遍野的垫脚石,将有一具属于我自己。”

蒋璐慢条斯理走向窗柩,她把玩狭长的君子兰枝条,“你好奇韩复生和你的床笫艳照是从何而来吗。”

我眯眼不语。

她笑里藏刃,“是我。”

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愣怔。

她有趣嘲弄,“韩复生文质彬彬的,脱了裤子,路子够野呀。纵然是你的历史,张世豪那会儿不相识,无权参与,可他心里,总归别扭,对吗?”

世道不缺蛇蝎毒妇,社会亦不缺薄情寡义的男子。

岁月有七情六欲,堕入放不下的深渊,是无涯苦海。

我盯着她崭新的黄裙,“你快乐吗?”

蒋璐折叶子的手一滞,我心知肚明,“你渴求的生活,你毕生也没得到。”

“那有什么,鲁曼死了,陈庄死了,你生不出孩子,而我的孩子。”她笑吟吟流连高耸隆起的腹部,“他再有三个月呱呱坠地,我是最终赢家,这才重要。我的快乐,你消受不成,不值得我痛快吗。”

我冷笑,“沈国安朝不保夕,你生了他的孩子,你赢了吗。”

“保不保的,你说了不算。关彦庭别妄图白白利用我,我和他的账,他得给我结清了,我反噬,他兜不住。”

她一副高傲的胜利者姿态跨出门槛儿,蓦地想起什么,意味深长打量我,“程小姐,你逼我山穷水尽,投降张世豪的劲敌苟延残喘,我恨你入骨呐。所谓礼尚往来,还有一桩厚礼,要等半年后,你亲自验证呢。届时,天塌地陷,但愿你还像刚才信誓旦旦说自己顶得住。”

277

我捏着铁榻的手青筋暴起,“你说清楚。”

蒋璐掏了一支电子烟,叼在嘴角吮吸,“程小姐惜命吗。活着,悲欢离合,万箭穿心,你一一品尝,黄连再难咽,比饿着舒坦。死了,屁都捞不着。”

她越说我越糊涂,我拉开窗帘,让阳光渗入,“蒋小姐打消看戏的幸灾乐祸吧。我有得是选择,我从不依附某个男人,我的网,罩着数不清的猎物。”

“程小姐抗衡显赫尊荣的权贵,他们为你神魂颠倒,抛妻弃子,政界,商场,烟花柳巷,你千娇百媚所向披靡,可你能赢死神吗。你防备得了算计吗?”

她抽搐大笑,笑中带泪,像疯子,“猎物臣服你裙下,你没命享用呀。张世豪嫌恶我,沈国安凌辱我,关彦庭利用我,是,我被唾骂,我是人人诛之的卑贱蛇蝎,我能活啊。我有大把的时间,等待我的,是金钱与自由,而等待你的,是墓碑。”

她喝醉了般,在原地踉跄晃圈,“我识破了男人的无情寡义,不再奢望不切实际的怜悯,委曲求全的日子,我一秒也不愿煎熬了。我的青春呢,我的爱恨呢?”她狰狞瞪着我,“谁赔我,谁弥补我?我自作自受吗,张世豪若一开始告诉我,他不爱我,我是物件儿,是无足轻重的玩偶,我何必堕落,深陷在谎言的泥沼里,做春秋大梦,到头空空如也,我的付出,我的情意,耗得所剩无几。我的三十年光阴,成了笑话。”

她尖锐的笑戛然而止,瞳仁是密密麻麻的血丝,“我不甘,我不瞑目!”她指着我,“幸而我现在与你势均力敌,我是诱饵,你何尝不是棋子。关太太?你空有名衔,真正的名分,精明的关彦庭没给你。他避而不谈,却在阅兵仪式上故意闹得沸沸扬扬,你感动了?你穷其半生梦寐以求的婚姻,他许诺你了,他不介意你的肮脏历史,程霖,大名鼎鼎的东三省的交际花,头牌娼妓,参谋长夫人你当得风光快活吗?老奸巨猾的他捆绑着你,沈良州和张世豪对你爱若珍宝,你就是独一无二的关太太,你无用了,弹尽粮绝了,他甩掉你轻而易举,你投诉无门,他只手遮天的黑龙江,你想觊觎什么呢?你本就是玩物,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她字字珠玑,插着我心窝子,我面不改色否认,“挑拨离间,你用错了道。”

她脚尖踢开被穿堂风吹得合拢的门,“你自欺欺人吧。关彦庭的东风奏响了,你细细体会,他的态度是否大相径庭。”

我不讲情面呵斥她,“旁人的事,旁人决断,你只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兴风作浪时,为你的子女积德。”

“与程小姐共勉。”她莞尔,奸险泼辣,“丧子的滋味无法蹉跎你,孩子在我眼里也无非是攀爬的阶梯,我不疼他,但我得拴着他。程小姐听过一句箴言吗,高处不胜寒。我送你们归西,徒留我自己,我也寂寞,我也荒芜。有孩子作伴,好歹不孤独。”

蒋璐离开后,我躺在床铺脸色惨白,死亡,她提及数次,像是十拿九稳,笃定我活不长了。

她未卜先知吗?我不信。

我思索了半晌,半年为期,听她的弦外之音,这桩轶闻殃及广泛,硕大磅礴,堪称惊天动地,莫非是关沈搅弄风云。

我琢磨得头昏脑胀,招呼保姆请关彦庭来一趟医院,她三番五次联络,那端没完没了占线,占了约一个时辰,张猛接通汇报关首长刚结束会议,在视察军区陆战队演练。

保姆支支吾吾,“关首长将程小姐送来手术,便再不露面,既然顾及恶语伤人二月寒,总要做样子堵住悠悠之口的呀。”

张猛仍是不疾不徐的那一套,“关首长焦头烂额,司令一职空悬,他是现任东三省的陆军将领,大大小小的事务,统统他担,省委、中央在监督,别有企图拉他下水的异己比比皆是,他履步维艰。”

保姆迟疑征询我,我夺过手机,斩钉截铁说,“我要见他。”

呼啸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砰砰地枪击犹如炮火擂鼓,朦朦胧胧的低语声溢出,张猛在催促试探,那人异常沉默,两三分钟后张猛毕恭毕敬说,“夫人,关首长实在无暇分身。”

我心知肚明,关彦庭吊着我的意图是什么,时机到了,我慢条斯理,他火烧眉毛,我耽搁一天,于他有利的局势凉一寸,火焰山受不住两场霜露,他在晾着我,引我开口。

“沈国安显现颓唐之势,彦庭的下一目标是张世豪,他们的战役一触即发,我夹在中间,倒像细作了。”

张猛客套又官方,“夫人,您多虑了。东三省人尽皆知,您和关首长是夫妻,夫妻同根一损俱损,他垮了,您能跑吗?您聪慧明理,如何也不该帮外人自掘坟墓,对吗。”

我冷哼,“我有关系沈国安的筹码。你转述他。”我撂下这句,当即挂了电话。

关彦庭在傍晚抵达病房,踏着回廊寂静微弱的灯火,风尘仆仆赶来,他的衣袖缀满雪白的槐花,路旁的槐树盛开了,夏末早秋,又是一年萧瑟。

我一言不发望着他,他解开军装制服,交给门口随侍的张猛,后者关住门,屋内只点了一盏台灯,瓦数很低,时明时暗,像变幻莫测的人心。

关彦庭临窗而坐,单膝绕脚踝,臂肘撑着沙发,似是无比疲倦,凹陷的卧蚕乌青比两天前加深了一层,现阶段是他扶摇直上的契机,作战制敌的杀伐谨慎与未雨绸缪,分毫不能错。

我将柜子上的水杯往他那边挪了半尺,“沈国安的气数,像扎漏的皮球,已经踢不高了。沈良州按兵不动,是拿不准成败,你来势汹汹,沈国安节节败退,纵然官衔差了两级,也未必不能上演以少胜多的戏码,他窥伺着,早晚会当头一棒,打得你猝不及防。”

关彦庭没顺坡答复我,而是不着痕迹避开,漫不经心问,“明日出院,回哪里。”

我攥着粗糙的被单,撕扯出一缕缕干瘪的褶皱,“自然回我丈夫家。”

他面无表情抬眸,言辞是喜悦的,眉宇是冷漠的,衬托得格外阴鸷,“关太太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

我未拒绝戳穿我,就有余地,我松了口气,“关先生抵御十面埋伏的尔虞我诈,四面楚歌的百万雄师,你给予我一方安稳天地,我做你的温柔港湾,各取所需,夫唱妇随。”

他摩挲着左腕佩戴的江诗丹顿,这块表是我买了送他的,他四十年唯一有关女人的礼物,我依稀记得,他凝视着我,他是欢喜的,意外的,他的眉目灿如星辰,他温热的掌心扣在我脸颊,他说,我倍加珍视,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