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被我的甜言蜜语轰炸得云里雾里,“那没说的,嫂子嘱托我,我给您尽心。”
乘车驶向西郊的途中,我第一次发现,这趟纵贯东西、横穿南北的长街,是如此冗长,鳞次栉比。
华灯璀璨的傍晚,霓虹与夕阳博杀,为一席之地争执不下,它们断断续续的亮着,不延绵,不悱恻,甚至模糊得不真实。
它依然绚丽。
这座城市的新仇旧恨,恩怨积债,阻挠不了它的绚丽和欺诈。
它的千娇百媚迷惑着世人的眼。
一如道德鞭笞谴责的女子,伺弄红尘在股掌之中。
它的瘴气掩盖了功名利禄激发的恶劣人性,阴暗厮杀,它永不破晓,也永不落幕。
我回宅子保姆拉着我煲了一锅汤,她说关彦庭肺燥,训练场酷暑暴晒蹉跎落下的病根,每逢三伏时节,咳嗽低热,总要喝川贝雪梨汤,我端着精心熬煮的汤碗踱步出厨房,直奔露台逗鸟的关彦庭,风尘仆仆的张猛凑巧也从门外迈入客厅,他向我敬了军礼,我们同时站在关彦庭身后,他语气颇诡异说,“首长,傅司令一小时前死在武警医院监护病房。”
关彦庭喂鸟的木匙一颠,捅得深了些,刺在黄鹂的尖喙,它霎那扑棱翅膀蹿飞,我瞳孔骤然一缩,“死了?”
傅令武是东三省军政改动编制后划时代的一名司令员,在他之后,再无武警司令。他的身份贵重不言而喻,莫说住院弥留,伤寒崴脚也算大事,决计要满城风雨,他死得仓促蹊跷,满是疑点,他哪来的恶疾,拖延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军政的探视哭丧了?”
张猛摇头,“只有傅家的亲戚在医院,军区、政府、和傅家儿女有往来的商贾,一概不知。”
我下意识看关彦庭,韩复生的弦外之音,傅令武与关彦庭是建立了十七年的盟友,司令员的军衔高过参谋长,换而言之,关彦庭在某种意义,是傅令武的鹰钩儿,党羽。
共同的污浊秘密,缝在两张口,一张说漏,满盘皆输,死了一个,另一个便万事大吉。
我不寒而栗。
这昭示着,关彦庭要对沈国安下手了。
是来势汹汹,不留余地的生死决战。
而张世豪东山再起的准备,还不充沛,沈国安有了定论,关张之斗一触即发,显而易见,关彦庭急不可待的把一切提上日程,快马加鞭赶在张世豪尘埃落定前,奋力一搏。
傅令武遭灭口,关彦庭无异于掘了自家坟墓,无债一身轻,他的软肋销毁了。
沈国安就算在紧要关头察觉沈夫人的隐情,死无对证,最糟糕的情况,纪检委干预,凭关彦庭的铁骨铮铮,老虎凳过堂,他也压根不惧怕他们两把刷子的折磨。
“傅司令年岁古稀,生老病死稀松平常。”关彦庭并无分毫讶异,像是早有预料,更像蓄谋已久,千辛万苦等来喜讯,坦然而如释重负。他扔了食儿,眉间垒砌着不悦呵斥张猛,“吵什么,吓着我的鸟了。”
我手难以自抑的剧烈颤栗,强压着近乎倾覆的力度,将汤碗撂在餐桌,“傅司令是不治殉职吗?”
关彦庭坐在沙发,接过保姆递来的毛巾,“罪恶滔天的伪君子,危险的处境,他会任由自己去吗?”
我煞白的脸色注视他,唇瓣哆哆嗦嗦磕着,牙齿发出哒哒的抨击的脆响,“是你做的吗?”
我罔顾他骤变的面容,“你延迟两天才接我回来,我们是有名无实,但我在张世豪身边多留一日,你不顾虑我的私心多一层吗?东北的间谍数不胜数,你不怕居心不良的人借机发挥,致使你陷入非议风波吗?”
关彦庭摆弄着围棋棋盘,皎洁的白玉石琉光烁烁,美轮美奂,又暗藏锋芒,犀利阴森。
“彦庭。你怕,你也顾虑,但你有更重要的事做,关乎你的政绩性命,它一旦撕破面具,能咬得你体无完肤。”
他把玩棋子的动作一僵,旋即凛冽的目光看向我,腔调不阴不阳,“张猛,夫人酒量弱,一周前喝醉,现在还没苏醒。”
张猛心领神会,他抵达我跟前,“夫人,您回屋歇憩。”
276 流产
我和关彦庭之间的隔阂,像漏气的无底洞,越扩越宽,他未试图弥补,我也愈发看不透他。
傅令武出殡前的送别仪式,由黑龙江省军区操办,省委选址,盛大而隆重,给全了他身后的体面。
关彦庭与他官拜同裘,不免要送最后一程。虽是讨嫌的人,但形式工程,硬着头皮也得做。
张猛拉开车门,支起一把棕色的防弹伞,侍候我和关彦庭下车,他吩咐护航的武警通禀,很快司仪的报丧穿过十几排陈列的致哀的故友,回荡在空寂凄婉的灵堂,“关参谋长携夫人吊唁。”
啼哭声,嚎啕声,抽噎声,顷刻戛然而止。
我跟在关彦庭左侧,他的军装飒爽勃发,在灯火闪耀下,英姿笔挺,风华毓质。我一袭黑衣黑裤,胸前佩戴白花,各自神情庄严,虚与委蛇人尽皆知,又不得不演,莫名讽刺,我望着灵堂中央摆放的花圈香炉,丧葬的规格十分气派,不逊色正国级,我和关彦庭并肩而立,两旁武警齐刷刷敬礼,“关参谋长,夫人!”
呼声嘹亮撼房梁,宏伟雄浑,气动山河。
“傅司令,彦庭来迟了。”
他脱帽鞠躬,我眼角泛滥着悲恸的濡湿,嗓音不高不低,说给傅夫人听,“傅司令赤胆忠肝,为东北的军政事业抛头颅洒热血,是后辈楷模。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军委决议,彦庭以第一顺序任黑龙江省军区掌权人,他资历尚可,功勋也多,傅司令在位时极其器重他,打了好基础,八方臣服,而顾政委接管彦庭的差事,往后傅家孤儿寡母,有麻烦,您尽管委托我便是。”
司仪燃了三炷香,关彦庭面无表情沉思着,傅夫人目光一阵徘徊,仿若天方夜谭,她跌跌撞撞在蒲团挣扎着,她鬓角一夕花白,六十的年纪,苍老犹如八十耄耋,她褶皱堆叠的脸颊是不曾干涸的泪迹,她抖动着四肢懊恼苦笑,“关参谋长,东北十几万陆军,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吗。”
关彦庭面不改色,“服从于党纪,恪守于人民。”
傅夫人的脖颈像堵塞了密密麻麻的石子,呼噜呼噜的,混沌而不真切,“老傅腾位置了,如今关参谋长是北方现存中将之首,前途似锦,你扎根基层,高升后也与士兵同吃同练,你何等廉政,就算你意图造反,你的苦心孤诣,有得是陆兵一呼百应,你垄断了东北多则全部少则一半的军权,中央也震慑无力,你营造了二十三年的口碑,黄粱枯了,上司亡了,它该派上用场了。”
家属席乌泱泱的影子攒动,关彦庭惺惺作态的祭奠,无异于给横遭劫难的傅家火上浇油,每个人咬牙切齿,谁也没胆量贸然讨债,如何讨呢?傅令武撒手人寰,傅家的显赫付诸东流,博弈统率三军的参谋长,以卵击石,蝼蚁之斗。
傅太太一腔愤懑,指着上香行礼的关彦庭唾骂,“老傅错信了你,你是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你的顺从、妥协统统是掩饰狼子野心的伪装,他提携你在部队独当一面,叱咤军区,换回你恩将仇报,冤屈不瞑。你的目的,取而代之东三省至高无上的官位,老傅馈赠你的,你根本不满足。”
傅家简直疯了,大庭广众也敢口无遮拦,我使了个眼色,八名警卫纷纷拔枪,家属席哗然一片,张猛掸肩章沾染的灰烬,语气不疾不徐,“傅夫人,节哀。何必让仙游的傅老司令因您的唾骂九泉不宁。参谋长体恤您丧偶,不予计较,您适可而止,无凭无据的脏水,泼半盆您老眼昏花刹闸钝了,有得原谅,泼一盆”张猛阴森勾唇,“您无妨,您的儿女幼孙,太不懂规矩了。”
傅夫人气得抽搐,事态一发不可收拾,隐隐有议论声在人群中唏嘘迭起,我呵斥警卫,“瞎了吗?没长眼吗!傅司令的葬礼,死者为大,你们不敬傅司令,军规处置!”
八名武警纹丝不动,枪口朝下,戳在硬梆梆的砖缝,我赔着笑脸儿,春风拂海棠似的摇晃至傅夫人面前,亲昵拉着她的手,她甩开,我锲而不舍再握住,她也执拗,还甩,我禁锢她瘪了的十指,她愕然,我皮笑肉不笑,“傅夫人,傅司令这座靠山,不能庇佑傅家了,丈夫以外,您有孙男嫡女,安享晚年是聪慧的抉择,彦庭绝非不知恩的人,您有转圜,他才有回报,不是吗?”
我打圆场傅夫人不买账,她狞笑抽出自己的手,“程霖,你嫁他,老傅和我一万个不同意,他的婚配,的确与我们不相干,可你祸乱东三省的上流,不贤不洁,是女子毒瘤,果然,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我漫不经心拆纽扣解闷儿,旁边的男人无动于衷,他饶有兴味观赏熄了的一炷香,傅令武戎马生涯,弥留之际据说也躺得端正肃穆,警帽的国徽擦得锃亮,熠熠生光,墨绿色帽檐下是一双炯炯的眸子,关彦庭嗤笑,笑轻蔑而羞辱,“傅夫人,您控诉的,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