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同意那就最好了。你回去吧,长惠郡主那边,孤自会处理。”
李景肃再次道谢,退了出去,独自离开行宫。出去时他再度与司徒玮迎面相遇,后者白了他一眼,昂首走进刘氏兄弟饮酒的宫殿。
第0034章 三十四、不眠夜
刘辉动作很快,两天后便正式下诏,以嘉奖平叛之功为名,擢升大将军李景肃为柱国大将军,地位在大将军之上,但却不掌兵权,同时提高他的封邑户数至一万五千户。大将军的职位,给了刘辉的弟弟刘淼。这一手明升暗降,表面上看起来让李景肃风风光光,实际上却把一直以来掌握在他手中的全军统帅权转交给刘淼。
这样一来,李景肃能够调动的兵权,就只剩下李氏部族的私兵,大约五千人左右。北茹的六大贵族,各自仍保有自己的私兵,不受北茹王和朝廷委派的统帅调遣。刘氏和李氏的私兵最多,各自有五六千人,其余几个部族分别都在三千人左右。
李景肃本人是抱着觉悟和刘辉谈下这个条件的,刘辉真的动了手,他也坦然接受。本就有意退隐避祸,现在能名正言顺将心爱的人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还顺便解除了婚约,他觉得这交换条件不算太差。至于朝堂内外的议论、亲人的不解、族人的质疑,他暂时都不想去考虑。
诏书下达的当天,他就被姐姐李月柔叫进宫里,严厉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仅丢了军权,我听说就连你与长惠郡主的婚约也被解除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得罪了王上?”
“阿姐不必担心。与长惠郡主的婚事,本就非我所愿。”
“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你还记得自己是族长,不单单是个统兵的将军吗!?你又不是也利撒罕!”
“解除婚约的事,跟撒罕没关系。阿姐不觉得,王上其实早已有意将大将军一职转交给自己的亲兄弟,只是时机一直不够成熟吗?”
“你现在自己给人制造了机会!你以为丢了兵权,王上还会如同以前一样忌惮你吗!?”
面对姐姐的气急败坏,李景肃内心出奇地平静。他只是头疼要如何才能让姐姐明白,刘辉对自己并非真心信任,而且随着自己战功的累积,这份猜忌和堤防只会越来越强烈。即便没有司徒曳的事,他迟早也会找别的机会来回收兵权。
“阿姐,你还没看出来吗?王上称帝是迟早的事,疏远我也是早晚的事。我们李氏部族是北茹的第二大部族,势力太大,王上始终不能放心。对他而言,我这个小舅子与他的自家兄弟,终究不是一条心吧?”
李月柔呆了片刻,长叹一声:“怪阿姐不争气,没能为王上诞下子嗣。”
“这也不怪阿姐。我听说阿姐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可有这回事?”
李月柔点头:“你出征后不久,我便感觉身体不适,没来由虚弱乏力。御医诊了又诊,吃的药不计其数,调养了快两个月才觉得好些。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阿姐身体要紧,如今无事便好。若再有反复,千万要跟我说啊。”
李景肃咽下了想要询问司徒曳遭遇的打算,却也发现李月柔对司徒曳遭受侵犯、发了疯病的事根本一无所知。她仍停留在刘辉善待永嘉侯的印象中,压根不知道小半年来在自己眼皮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而从王宫出来时,李景肃毫无收获。
他不是没想过司徒玮可能会知道内情,但司徒玮一直跟着刘淼住在行宫里伴驾。李景肃胆子再大,也不敢派人去行宫里劫持,只得放弃从司徒玮口中打探的念头。
无法弄清病因,程艾也不敢贸然下结论,只好用最保守的方法给司徒曳调理身体。李景肃把照顾司徒曳饮食起居的事全权委托给程艾,也是因为他相信程艾的忠心和细心。只要涉及到司徒曳,程艾有权提出任何要求。这么一来,他在李景肃府上竟然成了话语权最高的人。仆人们私下里议论,觉得自己族长被昱朝人迷惑了心智,多少有一些不满的声音。
这些声音并没有完全传到李景肃耳中,许多都被老管家出于好心私下处理了。管家是从小看着李氏姐弟长大的。他不管什么身份性别之类的事,他只是从李景肃的眼神中看得出,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族长,是真心实意对待那个神志不清的中原少年。
自从把司徒曳带回来,李景肃只要一有空闲便陪着他,亲力亲为地照料。明升暗降被剥夺了军权之后,李府顿时门庭冷落,从前那种争相拜访巴结的盛况不再,清净了不少,李景肃顺势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程艾虽然觉得无从着手,却不得不承认,司徒曳的状况比起刚被带回来时有了明显好转。他不再厉声尖叫,也不再胡乱踢打,对吃饭和服药也不抗拒了,整个人安安静静,失心疯的症状似乎消失了。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程艾怀疑他的嗓子是不是被弄坏了,但也无从印证。
李景肃越是悉心照料越是觉得心疼。尤其是听了程艾的怀疑,更是心疼欲裂,一再要求他竭尽全力、不及代价地去医治。程艾虽然答应下来,却也不止一次劝解他,有些事情是医术无能为力的,即便华佗重生、扁鹊再世也没用。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李景肃倍感挫败。只有在每天晚上安顿司徒曳睡下之后,看着他平静柔和的睡颜,他才会感到稍许安慰。白天的种种压力、质疑,只有在这一刻才会烟消云散。小心翼翼拥着熟睡的人入怀,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均匀地在耳边起伏,每每让他坚定决心,这一次不惜代价也要护他周全。
可他却不知道,这一次,等他熟睡之后,司徒曳静静地睁开眼睛,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空洞。
临近满月,明亮的月光落在榻前,卧房内无须点灯也不妨碍行动。司徒曳盯着李景肃的脸看了一阵,试探着挪动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李景肃没醒,司徒曳轻轻从榻上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的案桌旁,拿起了放在案桌上的匕首。
削铁如泥,曾经切断他脚上铁链的那把匕首。
他小心翼翼地拔出匕首,双手握住,转身回到榻前,对着李景肃的后背,高高地举了起来。他咬着牙,满脸恨意,眼中尽是血丝,握着匕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却迟迟无法刺下。
一刀就好。只要用尽全身力气刺下这一刀,就能杀掉眼前这个人了。只要一刀。一刀就够了……
是这个人攻下了朔阳城,是这个人第一个侮辱自己,也是这个人把自己作为俘虏交给北茹王。若是没有这个人……
可为什么,这一刀就是刺不下去?
这几天他为自己清洗身体、喂饭喂药,小心翼翼地安抚呵护、喃喃自语地道歉……
这些小恩小惠,这些无济于事的弥补,却让自己无法刺下这一刀么?
是自己吃的苦头不够多、受的伤害不够重,所以,心还不够狠、恨还不够深?
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匕首,眼泪也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涌出,视线一片模糊。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压抑不住啜泣时,他听到了李景肃熟悉的低沉嗓音。
“你要杀我,我无可辩驳。但你至少干脆些。”
他陡然一惊,匕首跌落在地,泪眼模糊地看着李景肃坐起身来看着他。他急忙蹲下身子想捡起匕首,却被李景肃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并没有发疯,是么?”
他咬着牙,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忽然崩溃似地大声回答:“疯了!当然是真疯了!只是疯得不彻底,过了些日子便自行清醒了。不过在你面前,的确都是装的!”
随即又大笑起来:“让你失望了么?没法继续装作关心我的模样了,觉得很失望?”
李景肃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黯然,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想。我觉得很高兴。你的嗓子也没事,我真的很高兴。”
“别装了!”司徒曳大喊,“别装的好像你真的关心我一样!骗得我团团转很好玩吗!?眼睁睁看着我信了你、把你当成知己,再狠狠地凌辱我折磨我,很有意思是吗!?”
“司徒!”李景肃双手捧住司徒曳的脸,急切地说:“你看清楚,我是李景肃、不是刘辉。我不会骗你,也不会再欺辱你了。我是真的希望能好好照顾你!”
“都一样!”司徒曳跪在地上,全身脱力地痛哭起来。
“都一样……
“当初我那么信任他……我以为他好歹是一国之王,应该自重身份,不会做出这种卑鄙龌龊的行径……
“他对我处处尊重,让我以为能以君子之礼与他相交,还暗自窃喜,能让异族君王对中原文化礼乐产生兴趣,也是好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