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礼有些错愕地看向孤身来访者,对方却似看透他的心思,悠然笑道:“孟公不必看了,老夫确实只身入营。犬子守在营外等候,方才已同令郎相见过。”

孟礼赶忙躬身行礼:“孟某小肚鸡肠,让郑公见笑。”

兜帽落下,来者正是如假包换的郑琨本人。

孟礼并非没有见过郑琨,但印象实在不深。同为地方士族,二人一同在朝为官的时间并不多,甚至都记不太清对方的相貌,但又对彼此耳熟能详。孟礼虽然没有郑琨“江北栋梁”那么响亮的名声,湘州孟氏作为江南一等一的高门,孟礼本人更是以史学大家著称,著述享誉南北,郑琨自然读过。

也是因为得知司徒宪北伐的前锋是他,郑琨才产生了大胆的想法,想亲自见一见孟礼。

书信派死士送入孟礼军营,起初孟礼难以置信。郑琨便等了几日,叫长子郑邕亲自潜入军营,孟礼这才敢相信他们父子的诚意。可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郑琨真的会如约定那般只身入营。

孟佳守在营帐外,帐内只留一点连人影都无法映出的油灯,神交已久的两人相对而坐,寒暄几句,郑琨从怀中取出一卷密封的黄帛。

“这是老夫从颍州出发之前,陛下亲笔所写、亲自交到老夫手上的赦书。孟公不妨展卷一阅。”

孟礼并未急于伸手,看看帛书又看看郑琨:“不知郑公所指的‘陛下’,是哪一位?”

郑琨傲然道:“颍州郑氏,不认乱臣贼子为君!”

孟礼心中有几分赧然。郑琨随即和颜悦色道:“孟公家族亲眷都在身在江南,身不由己的权宜之计,陛下并非不能谅解。只是陛下希望孟公迷途知返,不可越走越远啊。”

孟礼明确了对方的意图,轻声一笑:“为何是孟某?渤海王北伐的大军之中,孟某并非统兵最多,亦非最受信任。”

“正因如此,老夫才会认定,孟公并非死心塌地要跟随渤海王到底的反贼!”

孟礼面色一沉:“郑公只身前来,离间我与朝廷的关系,凭什么认定孟某会听信你的挑唆?就不怕我将你捆了献给渤海王,以示忠诚?”

郑琨淡然道:“孟公若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恐怕也不至于位列前锋打头阵。”

孟礼便被堵得说不出话。

昱朝皇位承袭自前朝禅让,立国以来一直缺乏尚武进取的精神。除了永嘉帝的祖父泰康帝因性情暴躁而崇尚武力之外,其余几个皇帝要么得过且过要么有心无力。在昱朝被任命为前锋的,往往是不得志的边缘人物,与尚武的北茹君主的做法截然相反。

孟礼憋了半天怼了郑琨一句:“郑公不也一样,才会与孟某相聚在此?”

郑琨笑道:“老夫确实不一样。永嘉帝用人,越是信赖有加,越是委以重任、涉险犯难。”

孟礼苦笑摇头:“永嘉帝……同样是个懦弱无能的孩子,难道会比天正帝好些?孟某在江南好歹有家族可以仰仗,我孟氏在湘州也堪称一等一的高门。天正帝和渤海王看我孟某,总要斟酌几分……”

“孟公如此想法,人之常情。可孟公有没有想过,倘若渤海王站稳脚跟,容不下江南士族呢?倘若吴王擅僭帝号、谋逆叛乱,被讨伐镇压呢?到那时,孟氏一门,或许要为孟公的不智之举付出惨痛代价……”

孟礼变色道:“郑公不要危言耸听!怎会有这种事?天正帝若想立足江南,自然要仰仗江南士族,难道靠他从江北带来的那些人?”

“可江北的人,本来在江北安居乐业各司其职,难道不是应该设法让他们回归故土、重操旧业,让朝廷恢复疆土、重归正统?孟公熟读史书,怎会不明此理?”

孟礼心中微动。郑琨殷殷叹息。

“永嘉帝的宏图,是北拒平栾、南定镇宁,终结战乱杀伐,还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老夫前半生对朝廷颇有失望,后半生,却想不遗余力襄助永嘉帝理想中的太平盛世。孟世贤,你可愿助我、助天子一臂之力?”

“你怎么知道天正帝……没有这样的宏图?”

郑琨坚定摇头:“老夫并不想诽谤妄议吴王殿下,可殿下若有鸿鹄之志,便不该允许司徒宪在此时北伐!孟公可知道司徒宪做过些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

孟礼自然不知道。郑琨便将颍州的司徒宪之乱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只略去了与永嘉帝的个人隐私有关的细节。孟礼听后自是震惊不已。

“勾结代国皇帝、夹攻颍州……这才是司徒宪的目的?”

“显而易见。”郑琨肃然回答,“对司徒宪和吴王而言,江北归属异族、人民遭受苦难,根本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他们只是想要除去永嘉帝这个正统天子、他们所谓的太上皇。拥立永嘉帝的老夫和颍州,可不就是渤海王和代国刘辉共同的眼中钉?”

孟礼感觉自己手脚冰凉。郑琨紧接着补了一句:“孟公难道愿意被人当枪使,搭上湘州孟氏的名声前途?”

孟礼当然不想。但他既然是史学名家,更深知成王败寇的道理。他想问郑琨,颍州祁州、即便加上朔州,堪堪半壁河山,如何能同时承受代国刘辉和江南天正帝的数十万大军南北夹击?若有必胜把握,何必深夜孤身前来军营,意图说服自己?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传言。

“孟某听闻……永嘉帝流落北茹的一年多,曾经……遭受北茹人的欺辱。即便现在,也……跟北茹人不清不楚……可是真的?”

他说得艰委婉,郑琨却好似早已等他发问,好整以暇。

“传言的确不假,但也不全是真。老夫也曾见过北茹刘辉侮辱陛下名誉的那篇檄文,司徒宪特意拿来羞辱陛下的。孟公既然这样问,想来也曾见过?”

孟礼面露尴尬之色:“这个……”

“孟公不必为难,也无需避讳。陛下北狩两年,遭遇诸多坎坷,确实情定北茹贵族李景肃,这是不争的事实。李景肃如今率领北茹两个部族全体归降,与我们一同固守颍州、抗拒代国南侵,已明其志。”

“襄王、李景肃。”孟礼看向郑琨,“这封号真是别有深意……”

郑琨微微一笑:“陛下重情重义,恩威并施,刚柔并济。老夫阅历虽浅,却觉得陛下年纪虽小,已有明君圣主之相!”

孟礼笑道:“郑公若说阅历浅,天下便没有阅历深厚之人了。孟某有一事,说出口大不敬,不知敢不敢在郑公面前直言?”

“今夜所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孟公说了什么,老夫出了营帐,便都忘记了。”

孟礼微微点头,低声道:“郑公为永嘉帝如此尽心尽力,倾尽了颍州的家底,就不怕日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永嘉帝钟情外族人。等坐稳了天下,二人联手将郑公一脚踢开……孟某实在担心郑公养虎为患、祸及满门啊……”

郑琨淡淡一笑:“孟公过虑了。永嘉帝的宏图之志,不仅在于中原,也在北茹。说不定你我有生之年,北茹草原便会成为中原的后花园。两族人民若能安居乐业,有何不好?”

见孟礼错愕,又道:“天下之大,并非偏安江南一隅的吴王小朝廷所想。”

“收服北茹……?这可是前朝鼎盛之时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前朝无法实现的梦想,若永嘉帝果真能够实现,你还有什么理由观望不前?永嘉帝已经获得了北茹两部的认可。他在襄城铸成了九尺金人,已被两部认定为‘北茹人的皇帝’。”

孟礼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情他一无所知,更是想都不敢想,会是记忆中那个孱弱年少的皇帝能够想到、做到的。

郑琨幽幽又道:“再说,正因皇帝钟情异族,才更需要获得你我这些世家大族的支持。我郑琨和李景肃,互相牵制,各有皇帝用得着的地方,谁也替代不了谁,何愁朝堂不稳?”

孟礼终于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