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94章 一七四、感同身受

“皇上,该用膳了。”

司徒若温和的声音让司徒曳从书桌前抬起头。衣着简朴的少女带着两名宫女,毕恭毕敬地跪坐在门口行礼。司徒曳掩不住疲惫地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奏折。

“让妹妹费心了。妹妹若无事,陪朕一道用膳吧。”

“多谢皇上恩赐。”

司徒若走进御书房,带着宫女手脚利落地布好食案。宫女告退而出,她便又行一礼,才在皇帝身前跪坐下来。自始至终,礼数周到得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司徒曳笑了笑:“你不必如此多礼,未免有些见外。”

“臣自知身份,终究是皇上看得起,不敢自恃恩宠。”

“你有此自觉,实在是朕的福气。朕身边的事都能放心交给你,的确令朕轻松不少。”

“天下大事未定,皇上日夜操劳。臣却只能为皇上分担一点琐事,实在惭愧。”

“琐事也是大事。若非有你,朕这个所谓‘后宫’,还真不知要怎么办。”

自从认了这个干妹妹,司徒曳的确觉得轻松不少。衣食住行、用度采买都有人负责管理协调,宫女的当值轮转安排井井有条。宫里的账目,司徒若也都算得清清楚楚,每月月底拿给他和李景肃过目,坦坦荡荡也从未出错。就连李景肃都感叹,怀远郡主以后一定是个贤内助,看谁有福分娶到她。

只是在称呼这一点上,颇费了些脑筋。李景肃自然听不得司徒曳单叫人名字,又不能像从前一样连名带姓一起叫。想来想去折中之法,便以封号“怀远”为称呼,亦或唤一声“妹妹”。

司徒曳并无亲妹妹,仅有的两个堂妹也十分年幼且不在身边。突然多了个可以商议事情、分担烦恼的妹妹,内心其实颇为高兴。随着磨合日久、相处日多,便也信任日多。

二人一道用膳的次数其实不多,除非李景肃不在。司徒若恪守本分,尤其在李景肃面前从不做出引人误会的举动。见皇帝开口要自己作陪,她便知道两人这几天一直在闹的别扭尚未解开,李景肃今天怕是又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这次的别扭不同以往,倒不是两人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月前的四月二十二,刘辉誓师亲征,亲率大军离开平栾,以刘淼、慕云瀚为先锋,兴举国之兵南下侵攻,摆明了是以消灭颍州政权为目的。

前锋先于主力十天出发,于四月底到达边境长岭关。长岭关事先得到颍州朝廷的命令,又及时探知敌军动向,早有准备,闭关坚守。然而代国却留下慕云瀚的偏师,主力先锋刘淼率两万骑兵绕过长岭关,直扑八十里外的茂城。

林林总总的情报陆续送到颍州朝廷。而最近一份茂城、丰城双双陷落、茂城更是惨遭屠城的消息,则是七天前的六月十四深夜加急送到的。

刘辉兴兵以来,颍州并非歌舞升平无所事事。但对于如何应对这次进攻,朝廷上却有不同的意见。

颍州是边境州郡,颍州城与边陲长岭关之间,只有几座规模不大的要塞城池。应对北茹人的侵攻,一向是采取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关起门来躲避的策略。北茹人不擅攻城,以劫掠为主的零星南下也不会非要攻打城池,打不下来便会很快撤军。颍州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应战方式,这次也不例外,的确没打算让几座要塞拼个玉石俱焚。

然而这一次却让他们感受到明显不同。刘淼花了四十天死磕茂城,期间从邻近要塞过去的几次救援都被打散,表明代国皇帝的意图是以打下颍州全境为目标,绕过长岭关不过是战术。茂城全城被屠化为焦土,更是引发了颍州人的恐惧,让这个中原最不怕与北茹人对战的州郡也陷入了震恐之中。

一时间,朝臣颇有些六神无主,在连续几天召开的朝会上讨论不出结果。有人抱怨不该把郑琨派去祁州,有人建议与代国议和、等收回西征朔州的兵力再做计较,甚至有人提议干脆迁都北上去襄城。

这些提议司徒曳当然不可能采纳,尤其议和更不存在丝毫可能性。要让刘辉议和放过颍州,大约是要活的他和死的李景肃,缺一不可。提出这项建议的人显然并不了解刘辉的需求。

准备决战的共识不难达成,朝堂意见的统一也并不特别困难。共识达成之后,他和李景肃却产生了分歧,争议之处在于是否救援长岭关和另外两座挡在刘辉南下路上的城池。

李景肃的意思是不救。长岭关如今已经孤悬在代国大军身后,难以救援。这点司徒曳不难接受。但他觉得对于刘辉行军路线上可能成为目标的庐城和曲寨却不能坐视不管。尤其是曲寨,因为规模小、守军少,面对代国大军很难坚守。

李景肃的想法与他截然不同。他认为现在兵力并不充裕,如果分兵各处去救,并不见得能够起到作用。尤其是对曲寨,李景肃更是建议直接转移全部军民,放弃城寨。只要各处坚守不出,就能迫使刘辉大军直奔颍州寻求决战。毕竟刘辉也很清楚,只要攻下颍州城,其余城池的抵抗便能轻易瓦解。

客观上来说,司徒曳也觉得李景肃的提议很有道理,但他感情上却接受不了。急报中说茂城被屠灭得极为惨烈,城池被烧成瓦砾白地,一个活物都没剩下。这让他联想起当年朔阳城破的惨状,想起自己当时坐困愁城无人救援。设想一下茂城军民抵抗到最后一刻却全城被屠的惨烈,他心里怎么都过不去这个坎,忍不住埋怨李景肃为什么不肯动用颍州的军队前去救援。

李景肃没他这么多愁善感,再说对茂城的救援并非没有尽力。他只是没想到刘辉会在这样一座小城池上死磕,还把城给屠了。他心里清楚屠城之举意在扬威,只要不被吓到,便可利用此事来提振己方士气、激励抗争之心。但对于心肠柔软的少年君王,他显然没法用武将的考量来说服他。

结果两人就为此别扭了起来。确切地说,是司徒曳在寝宫里单方面不搭理李景肃,出了宵衣宫就还一切正常。李景肃也不硬劝,私下里嘱咐司徒若多照顾皇帝的起居,自己早出晚归忙于军务,尽量减少二人独处,有意冷处理。

疏散曲寨一事,倒也在这样的别扭中顺利推进。曲寨约一万军民,全都紧急迁入临近的庐城。李景肃同时以都督中外诸军事的至高兵权下令,让庐城守将温成坚壁清野、固守城池,有机会可以伏击阻挠,决不能引军决战。

这些朝堂上的事,司徒若从不刻意打听。皇帝说起她便听着,不说她就当做不知道。两人之间别扭的缘由,她听李景肃说了个大概。但皇帝不跟她说,她便闭口不提。

小皇帝这几天食欲不高,吃了片刻便放下筷子,神情恹恹。司徒若偷偷瞥了一眼,见本就不丰盛的饮食剩下一大半,知道他是心情不佳,却故意问道:“近来菜品不合皇上口味吧?这几日皇上吃得都不多,是臣准备不周。”

司徒曳强颜欢笑:“朕吃饱了。菜品没有不合口味,你别多想。”

司徒若跟着放下筷子:“皇上近来政务繁忙,颇为劳累,还是多吃些。亦或是晚上等襄王回来,臣告知襄王,请襄王多加留意。”

司徒曳苦笑:“妹妹还说不敢自恃恩宠,却敢搬出景肃来挤兑朕?”

司徒若微微一笑:“臣终究不如襄王陪伴能让皇上有胃口。”

司徒曳笑容寂寥,叹了一声:“不必跟他说了。朕不想被他哄。即便是他,也不可能事事与朕感同身受。”

“若是襄王都不能抚慰皇上,又有何人能令皇上安心?”司徒若轻声道,“茂城屠城之祸,并非襄王的过错,皇上为何要因此与襄王别扭,臣实在有些不解。”

司徒曳沉默片刻,低声道:“朕知道是朕的缘故。景肃没有错,是朕忘不了。朕忘不了朔阳城破那一日,满城的悲哭哀嚎、无处奔逃的百姓、断壁残垣中的鲜血尸骸……”

也忘不了被士兵当街奸淫的妇女、被当成战利品游街示众的自己、被分给将士作为奖赏的上千名宫女、被熊熊烈火焚烧殆尽的皇宫……

他稍稍稳定情绪才看向司徒若,轻声道:“朕不想再让任何人经历那样的惨事,不想让你也遭遇那样的灾难。朕只是觉得茂城的百姓本应可以活下来……”

少女瞬间有些动容。她的确不知道少年天子曾经经历过什么,但她并不担心那样的惨剧重现。

她大着胆子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的手微凉,她自己的手也凉。她觉得自己的确没有能力去温暖这只微凉如玉的手。

“茂城的军民百姓,若知晓皇上为他们如此伤心,定然也能感到一丝安慰吧。正因皇上不想再让此类惨事发生,更应早日振作,与襄王齐心协力。皇上总该知道,战端一开,不可能救得了每一座城、每一个人。我们颍州城、我司徒若,也不过是在乱世中运气稍好而已。”

皇帝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司徒若握得更紧了些。

“颍州百姓感谢郑氏一族,正因丞相举起抗争大旗,给了军民百姓一片栖身之所。如今襄王为颍州、为朝廷全力以赴,全城军民也都看在眼里。这些天襄王早出晚归,身上还带着伤,皇上就不要再埋怨他吧……”

司徒曳沉默许久,缓缓道:“朕的确糊涂了,该埋怨的人并非景肃啊。乱世之中,要想保全人命、守住家园,难道不是只有尽快终结乱世这一条路么?苛责他人为何没能救援孤城,倒不如反省我朝为何如此无能,以至山河破碎、任人蹂躏!”

司徒若长舒一口气:“皇上英明。”

司徒曳想通了,心里便一片清明,叹气道:“朕说错了。景肃并非不明白朕的感受,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朕在想什么……”